李谕又说:“我还听闻老子曾说,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辩证地看,不就是否极泰来?”
东西两庑的人又开始窃窃私语:
“他说的似乎有点道理。”
“什么道理,明明是歪理!”
孔令贻问道:“夫子是至圣先师,如今我们怎么能放弃千年之传统?”
李谕叹道:“哪有放弃一说!为什么都认为新学与旧学一定势不两立?只需要在学堂之中加入西学便可,传统不丢的同时又懂了新学,岂不美哉?”
孔令贻说:“朝廷之意,必然是废除科举,恐怕今后国人便不学也不懂经学,这将是衰亡之相。”
李谕说:“衍圣公不要通过把事情往坏处想,以及这样一种想象中的坏情景来阻止大家学习西学。”
颜景育说:“衍圣公所设想之境况正是不久将要到来的境况,今后一旦科举停摆,世人不通五经六艺,何谈国家兴盛?”
李谕说:“此言差矣,这次来的路上,我也看了看一些古籍,其中很多观点让我感慨先贤已经有了大智慧,但现在为什么却忘记?《道德经》中就说,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这句话意思是说,知道自己无知的人才是真正智慧的人,不知道自己无知却自信满满的人其实是傲慢而愚蠢的。只有认识到自己的愚蠢,才开始变得聪明起来。圣人之所以能摆脱蒙昧状态,就是因为他们先承认自己无知。
衍圣公他们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有点生气:“帝师的意思是说我们傲慢又蠢笨了?”
李谕摇摇头:“我并没有这么说,我只是单纯想到了这样一句先贤的警世箴言而已。毕竟圣人都会先承认自己无知,类似说法哪怕是西方最尊崇的几位大贤也曾说过,就比如苏格拉底说,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圣人尚且如此,而现在如果只是抱残守缺,不通西学,只得挨打,岂不就是一种无知?”
孔令贻说:“莫非不懂西学就是无知,西学中才有至圣道理?”
李谕说:“我再次强调一下,西学,不管是科学还是政法,都不是西方独有,而是大自然以及社会发展所蕴含的本质,不为人之意志转变,谁都可以发现,只不过我们慢了好多步。西方称呼的真理,可以理解为就是我们所称的道,道法自然,自然可不是西方的。”
双方也算是都很默契,一边不提具体科学,另一边不提经学理论,否则真说不通。
颜景育又问道:“但现在的情况表明西学就是洋人所有,钻研西学势必会让人渐渐丧失本性,就像你现在的样貌,丝毫没有国人的样子。”
李谕说:“科学的道理就是在研究自然,我们不研究,当然就有别人研究。但科学必然是没有国界,人却是有归属的。我就是这个样子,怎么就没有国人的样子?而且你最后这句貌似又是在以貌取人,就算是夫子的时代,也是不对的。”
孔子长相确实~~~所以不能以貌取人。
孔令贻见颜景育又接不上话,于是说:“朝廷如果重视西学,经学的地位势必降低,其中变数太大,你如何保证钻研科学会是引人向善、前途光明?”
“地位?”李谕却反问一句,“不知衍圣公所说地位到底指的是什么?”
孔令贻他们当然是更加担心自己,如果真有本领才华,也就不需要靠衍圣公的名号了。
孔令贻支吾道:“作为读书人,经学自当是首要,做事先做人,这个道理绝不会有错。”
李谕说:“自然没错,所以经学不能丢。但作为读书人,还远远不够,仍应该考虑天下大事。各位想必应当知道,现在天下不仅仅是我们这片大地,还有很多广袤的世界,有五大洲四大洋。用一句夫子的话,三人行必有我师,如今列强可不仅仅只有三个。只有跟上潮流,向世界学习,才能做出正确的事,继而造福苍生。”
严复也说道:“疏才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他并没有在搞新学与旧学的斗争,而是要大家在学习经学的同时仍然要注重西学,这样才是对国家有用之才。”
李谕搬出孔子本人的话,效果十分好。
但用古话貌似还是纠正不了他们的思想。
颜景育说:“我听闻报纸上说,你是当代科学圣人,却又不通经学,恐怕有点不符合你说经学不能丢的话,自相矛盾。”
这就是在挑李谕的话茬,但颜景育和孔令贻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辜鸿铭,不管学问还是辩论才能,所以李谕还真不怕。
李谕淡定回道:“凡事都是有比较的,如果我不懂经学,就不会说出几句《道德经》的内容。我学过经学,只不过和各位比起来差了一点,难道这就叫做不通经学?人之精力都是有限的,如果各位能够在科学上学到西洋成年之前的水平,才能对我说这样的话语。”
孔令贻问道:“科学如此艰辛?莫非学到洋人成年之前的水平都这么难?”
李谕说:“难倒是不难,就怕诸位不肯屈尊去学。经学发展这么多年,的确在深度上已经十分了得,但科学却在横向的广度和纵向的深度上都十分深远,新东西层出不穷。”
李谕并没有贬低经学,让他们的提防之心又降低了一些。
孔令贻说:“吾等实在担忧西学大举入侵,会让国学地位丢失,则国将不国。”
李谕却明白说一千道一万,孔令贻最担忧的终究还是地位。
李谕心中叹了口气,也不指望他们就能有孔子那种治学的精神与水平,如果百家争鸣的情况放现在,说不定科学还真能发展起来。
只可惜现在的这些人没有这种精神了,毕竟是既得利益者,还是朝廷恩惠了两千年,突破自我十分难。
李谕说:“国学的地位不会丢,反而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越来越尊崇。但前提是必须要国势足够强大,而强大的基础,我想你们也知道,就是学习西学,身旁的日本不就是例子。”
东西两庑之人似乎从李谕的话中感觉到李谕并不是要废弃经学,甚至还说国学地位会越来越尊崇,这句话总算对了点心意。
李谕一方面是明白劝不动他们,只能像哄孩子一样先糊弄一下;再者他说的也没错,此后咱们是犯过类似极端错误的。
说到底,文化的脊梁不能丢。这根脊梁是复合而成的,其中绝对少不了传统文化。
颜景育稍稍舒了口气:“不过眼下之势,科举岌岌可危,科学却甚喧尘上。阁下科学圣人的位置想必跑不了。如果能够做个亚圣,似乎也可以接受。”
李谕尴尬道:“我不想当圣人,也不是圣人。而且甚喧尘上这个词语不太合适,如果你们能够深入了解一下西方强大的内因就不会这么说了。”
孔令贻知道说不过李谕,突然直接问道:“帝师认为,科学与经学到底孰高孰低?”
李谕冷静道:“没有高低之分。”
他可不会掉入这种简单的语言陷阱,这种问法太low。要是辜鸿铭那种人在这儿发问,借着地利,还真不好对付。
不过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弟子在大成殿外说:“衍圣公,一位号称东西南北人的先生求见。”
我丢!
李谕差点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