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商会的大老板已经开始调查,这两日不能打草惊蛇,还要等我从中斡旋周转,粮草用尽前,我必会送到。”
“好。”小厮躬身道,“希望徐少主说到做到,否则,主上的性情,您也清楚。”
白鹭楼的暗潮涌动,少侠浑然不知。
“喂——在这里!”
周宋已经等了他好一会,甘青阳坐在旁边大快朵颐。周宋自小锦衣玉食,见多了珍宝,立刻看出少侠虽然打扮朴素,但外面围的披风是上好的料子,还有侍女跟在不远处,看来在晟江过得不。
三人互相交流情报,周宋道今日饭菜价格更高,不过父亲已经接手此事,过段时间应该会有消息。
“徐知远这时候应该也在和阳天君会面。”少侠思忖道。徐家作为江淮出名的富商,周宋早被父亲嘱咐过要留意徐家有关的消息,听到少侠提起徐知远,好奇问他:“以前你都是独身行走江湖,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长期停驻在一个地方。所以你因为什么,最后才选择徐知远?”
“啊……说来也是巧合。”少侠斟满茶水,把自己初来晟江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末了说道,“要是以前的我,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有停下脚步的一天。其实见到徐知远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他是特别的。”
他以水代酒,与周宋碰杯,话中带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缱绻情思:“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命中注定?”
“——那么周大老板觉得,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会有命中注定?”
双方经过言论交锋,周墨已知晓徐知远经商之道是利用人心贪欲,他心中开始忌惮徐知远操控人性的本事,但行商本就各凭手段,徐知远观点尖锐,此举虽与他观念有悖,却拿捏不出处。
请教完为商之道,徐知远又抛出这个问题,周墨觉得徐知远话中有话,慎重地说:“比起天命,周某更相信事在人为。”
“周老板说的不。”徐知远大为赞同,“所谓的天命,不过就是掩盖目的与手段的由头。”
“周老板方才问我,徐家富甲一方,晟江物价飞涨,难道没采取任何举措?几位有所不知,徐家产业众多,但核心命脉唯有三样:钱庄、赌场、当铺。除钱庄我掌半数,剩下都由家父掌管,纵然我有心暗中调控,也能为力。除非我能……呵。周老板若想找人襄助,平衡晟江的物价,不妨从此考虑。”
“原来如此。”
周墨边思忖,边抛出新的疑问,他问的都是白鹭楼账面上的疏漏之处,徐知远稍加思索,就能圆的滴水不漏。周墨整晚研究白鹭楼的账册,实则已是在形中与徐知远交手,今日见到本人,更察觉其心性可怕、思虑深远,任他再继续成长,往后有朝一日,他必会和徐知远于商场上正面交锋。
徐知远回答利落,理由看起来都天衣缝。周墨心知问不出什么了,便道告辞。徐知远此时道:“周老板且慢。”
他击掌唤人,“今天与周大老板聊得十分尽兴,周老板初来晟江,想必还没赏过这里的名花。我还特地安排了人献上一曲,不妨听完再走。”
周墨本想拒绝,徐知远又道:“我知道周老板言下之意,但葵娘是艳扬白菰河、晟江城数一数二的琴伎,等听完《昭君怨,再做靡靡之音的论断不迟。”
周墨似有所觉,回道:“今日良晤,不宜奏凄苦之曲,不如以《甘露寺作结,如何?”
葵娘朝两人点头示意,随后奏乐《甘露寺,曲至半中,音急忽转,周墨听出来这是《十面埋伏的调子,片刻后,又转回《甘露寺收止。
徐知远送别周墨,周墨携护卫回住处,刚离开徐家不远,他便令护卫提高警戒,随行的胡掌柜问到缘由,周墨道:“他以《昭君怨暗示自己身不由己,我回《甘露寺告知我有意相助,止戈结好。随后插入的《十面埋伏,便是提醒我回程中会遇袭。
“另外,徐家对晟江之事心知肚明,但徐家实权尚在徐从初手中。徐知远提到此事,是在告诉我,任由物价上涨,没有任何举动的人是徐从初。而他有意借我之手,助他夺取徐家产业的控制权。他知道我们会遇袭击,更是说明徐家从头到尾都被人监视着。”
行至半途,果然遇到刺客袭击,不过周墨一行早有防备,护卫们奋战时,周墨始终冷静地观察战局,他在尘埃落定后,忽然问身旁的人:“什么样的人,才需要用天命来掩盖目的与手段?”
俘虏的刺客见偷袭不成,全都自尽而亡,周墨并没有意外,“能够培养出这样的死士,对方必定位高权重。”
他断然道:“我们接下去查徐从初。”
周墨遇到刺客的同时,徐知远也正垂眸看着自己手上的鲜血。
“再来一次,果然会觉得李重茂的痴心妄想更为可笑。”
“父亲啊,你可知上一世你以命要挟,要我全力相助李重茂,最后徐家落得什么下场?”徐知远俯下身,从小厮打扮的人胸前抽出匕首,“他会身亡于西津渡……而您,甚至因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死在他手上。愚忠的后果便是如此,我早就劝过了。虽说这回您的行迹马上就要暴露,但好歹性命虞。”
“至于你也一样,还不是死在这里。李重茂许了你什么,才能让你像我父亲那样为他卖命?”他长长叹息道,“罢了。不过你临死前咒的那句,‘你会不得好死’,倒确实料中——我早就死过一回了,还是被挚爱所杀,你可还满意?”
血泊蔓延至他的脚下,徐知远握住匕首反转,抵在自己胸前,尖利的刃刺破衣服,皮肤被穿透的痛楚逐渐放大,在这时候,他回想起了前世死前的景象。
上一世的少侠将账本扔到他身上,发抖的手握住匕首,指向他的胸膛,质问徐知远为什么要暗中帮李重茂,为什么要做下那么多事。
他第一次见到少侠在清醒状态下落泪,少侠于乱世一路走来,见过数因李重茂祸乱天下而死的生命,里面有他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亦有亲密相交的友人长辈。
正是这样,他论如何都法原谅徐知远。
同少侠的手不同,徐知远的手稳得出奇,伤口漫出血色,正如少侠上一世,也是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李重茂已死,你杀我还有什么意义?”
那时他反而托住少侠的手,言辞恳切地认,说他本就是因父亲才会助李重茂谋反,如今对方已逝,况且往后少侠时时刻刻看守着他,他他没有理由也没有机会再做事。
“徐知远,你机关算尽,甚至我的真心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但你这种人……永远不会甘心赴死,哪怕说出这种话,也是为了引我心软放过你。可悲的是……直到现在,我竟然还会因为你的话语动摇。”
最后利刃猛地扎进身体,徐知远的视野罩上浓重的血色。他低低笑出声,环住少侠的手一起拔出匕首,鲜血大股大股的涌出来,将少侠的白衣染成了红色。
死局难改,他带着少侠调转匕首,将另一个生死的选择权交给对方,温柔地对少侠说:
“我爱你。所以能和你一起死在这里的话,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哈。”徐知远想起这些往事,发出短促的笑声,温热的血液从指缝中涌出来,他评估着匕首插入血肉的深度,还有心思想,还得再流多少血,能看起来重伤又不会危及生命。
毕竟血要是流太少,怎么能让少侠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呢?
失血开始让他产生晕眩感,他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前,大喊:“来人,快来人!”
“是少爷的声音,发生什么……来人,都来帮忙!快!”
…………
这样想起来,上辈子的事都应该是遥远的记忆,但徐知远每每入睡,那些事情就会在他眼前不断重演,使得回忆愈发刻骨铭心。
他每日梦醒,总会分不清枕边人到底是太过真实的梦境,还是梦境之外的真实。他到底该用柔情蜜意来体贴爱护,还是该用强制的手段将对方绑在身边?徐知远难以确认,所以需要花费时间仔细辨别。
这次他难得没梦到前世的场景,回顾起的是此生的记忆。
那也是许久以前的事,久到是在他当年再度睁眼,发觉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一开始是已记不清面容的小厮为徐知远引路,他得知赌坊的人送过来一份“礼物”,对方身着嫁衣,端坐在他的床上。
他蹙起眉头,“我早就说过,不需要这种惊喜。是谁的主意,你又收了多少好处?”
小厮赶紧弯下腰,哆哆嗦嗦地说:“是林帮主送的……上次那个貌美和仪,您说不要,可是老爷几次吩咐过我们要留意。这回是个难得的坤泽,这才……这才自作主张……”
徐知远内心烦躁,林公迈的小恩小惠但收妨,这种明晃晃塞人的事,就代表着大麻烦,他挥手道:“拖出去……不,算了。你先下去,我亲自处理。”
林公迈行事冲动不顾后果,要是以此为由得寸进尺……徐知远心中忖度怎么处理眼前的坤泽,转念想道,要不干脆杀了?也不行,林公迈被他直接下面子,事情会变得更加棘手。赌坊送来的人,总有特定原因,如果能找到拿捏这个坤泽的把柄,说不定还能反制林公迈……
坤泽大多给人柔弱的印象,徐知远陷入沉思,边挑起对方的红盖头,少侠抬眼望来,便在那个时候,属于前世的记忆轰地一下,瞬间涌进徐知远脑中。
银光在此刻破空闪过,少侠执握短匕,横亘在徐知远的脖子上。
“徐少主,幸会。”
少侠等了又等,对方也没有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反而在少侠疑惑的目光中,对方眉梢上扬,朝他露出了微笑。
徐知远自血色的回忆中恢复神智,再次一睁眼,就看到上辈子自己最爱的人,也是杀了自己的人,以最初的模样,用匕首抵着自己的脖子。
少侠嫁衣如火,和前世白衣染血时同样,红得触目惊心。
这是他们一切的初始,也是他再次重逢此生挚爱的时候,更是他……精心筹谋的,谎言的开端。
这就是上天恩赐的,命中注定般的初遇与重逢,不是么?
“知远……”
“徐知远?醒醒……”
徐知远痛吟出声,胸口的伤还在作疼,让他立刻分清现在是在梦中还是现实。
少侠守在他旁边,徐知远挪动自己的手,与他相触。少侠双目红肿,“你终于醒了,我好担心。都怪我今天出去,要是我陪你一起,肯定能拦住刺客。”
“伤只有这一处,不碍事。”徐知远反过来安抚他,刚动身,又嗬嗬发出抽疼的冷气,“你不是说这几天有事都要出去?怎么眼睛肿成这样,难道一直没睡?”
被这么反问,少侠看着更难过起来,“其实是阳天君想让我帮忙。我回来前已经和他说好,你身受重伤,我还是得留下来先护你安全。”
徐家做大后,徐知远时不时会被刺杀,少侠和徐知远一起出门,仗着自己武功不弱,顺手把护卫的事一起做了。怎么他就一天不在的功夫,护了这么久的人就受伤了呢?
“说到这个,还有一件事。”徐知远道,“账本没了。”
“账本,什么账本?”少侠怔怔问,“你是指我借过的那本?”
徐知远微微点头,少侠讶道:“阳天君还和我提过,过段时日可能还得借去核对,这……一天的功夫就没了,莫非是被人偷了?”
少侠真切地焦急起来:“要是被有心之人拿到了,会不会很麻烦?果然我今天不该出门……”
这一世的少侠完全一所知,徐知远却想起来,上一世正是周墨托他调查自己,少侠因此生疑,也不过一日功夫,就从徐家密室偷走了真正的账本。
所以,在这世上除了少侠,又有谁能从他这里偷走东西呢。
徐知远闻言,勾唇安慰道:“商场上的事,你不用担心。况且账本上的东西,都记在我的脑子里,倘若周大老板有什么想问的,你让他来问我就好。”
“比起这些,我倒是难得听到你愿意分出心思来心疼我,受伤也算值得。”徐知远抚上他的脸,低声哄道:“我痛到没办法吻你,你不如就再心疼我一些,主动亲亲我?”
同徐知远深情的话相反,他的亲吻总是富有侵略性和控制欲,不论多少次,少侠都毫还手之力。他刚主动吻上去,立刻被挟住舌舔舐,少侠的身体开始发热,要是继续下去,徐知远没准还要他自己坐上去……还好侍女打破了旖旎的氛围,把徐知远喝的药端进来。
双唇迅速分开,少侠有些缺氧地喘气,匆匆拭净唇畔水液,打着磕绊说:“我、先给你喂药,你得好好养伤。”
徐知远就开始挑剔药热药冷、咸淡苦酸,少侠奈地问他想怎么样,对方便要求他用唇舌侍奉渡药,还说这样喝起来不苦。
少侠拗不过他,刚端起药碗,浓重的药味席卷而上,他冷不防被冲击到身体发晕,胃部突然痉挛起来。
“唔……怎么回事……呼。”
瓷碗坠地碎开,守在门外的戚环儿觉得不对,带着大夫冲进来,少侠难受到脸色发白,额角直冒冷汗。
为他诊脉的大夫沉吟不语,换另只手再诊,随后走到床边,同徐知远窃窃讨论。不久后,他手捧徐家给出的诊金,满脸喜色地大声道:“恭喜二位,还望来日小少主的诞辰,我都能来讨杯水酒喝。”
“恭喜……什么?”
少侠脑袋发懵,下意识去看徐知远,对方费劲地坐起身,示意他走到床边,牵住他的手,“他在恭喜我们有了孩子。到这地步了,你莫非并不愿意?”
“不是,我愿意的……我只是……觉得好突然。”少侠喃喃道,“而且刚才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外面还有好多人,明天晟江城会不会都知道了?”
“我就是要他们都知道……”
后面未尽的话语都吞没在吻中。徐知远敛下眸,暗暗想,周墨目前还没找到他的漏洞,日后想再对账,少侠说账本已没了,就需与他本人亲自对证,口说凭,周墨如何相信?
此事传扬出去,周墨很快就会得知少侠已有身孕,不宜犯险。在旁人看来,少侠已经和他绑在一起,纵他侠名在外,但人皆有私心,如何保证少侠不会偏袒隐瞒?接下去论调查取证,或是刺探敌情,都不适合再让他前去,甚至还得避着少侠进行。
徐知远凭借对未来的先知,和几次同周墨接触下来后对他性格的剖析,最终让这一世的周墨不敢再信任少侠。
第一步棋下完。等周墨查到父亲和李重茂的关系,一直扣住不给的粮草就是时候放出来……届时他掌控下的徐家,也能从暗助李重茂谋反的罪名中脱出,成为在叛军压迫下忍辱负重,为民生计,始终不愿交出藏粮的存在。
“徐知远?”少侠小口喘气,问他,“你是在想什么吗?”
“嗯,被你发现了。”徐知远话中带着深重的笑意,缓声道,“我在想,我真的好爱你。
“我终于愿望成真,能同你孕育骨肉、相偕到老。”
倘若上天给人重活一次的机会,会怎样?
上一世的少侠在他临死前说,如果有下辈子,他自始至终不想认识徐知远,或者干脆在初遇的那天就杀了他。
当徐知远再度睁眼,看到少侠手执利刃,寒锋紧贴脖颈肌肤,只差分毫就能划破他的咽喉。
“你不怕我杀了你?”
少侠问出这句话,徐知远便知道面前的人还是一张白纸。如果是上一世的少侠,发现回到与他毫纠葛的现下,一定会立刻离开,或者干脆下手杀了他。
真可惜啊。
徐知远没有惊慌,反而露出微笑,“因为你身上没有杀意。”
真可惜啊……重生的,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