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谢云流坐在桌前出神。
洛风敲了敲门,谢云流一顿,扬声问道:“谁?”
洛风应答:“师父。”
谢云流放下手中信纸,让洛风进来。
洛风走进来,将手中写好的章程呈给谢云流:“师父,这是您先前说的东西,我拟好了。”
谢云流答应了李忘生下月前往宫中神武遗迹一会。纯阳事务多,他得提早安排,更何况他还想带几个师弟和弟子一起去,便让洛风学着安排。他想在纯阳众人前同李忘生将所有的话都说开,再把那个跑了就回不了家的呆子带回来。
洛风恭敬站在一边,却觉得师父虽然看上去认真,但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风儿。”谢云流突然开口。
洛风神色一凛,以为是自己偷看被发现了,神色僵硬:“弟子在。”
谢云流却没发现,他像是问洛风,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说,一个连自己亲笔写出的信都看不住的呆子,到底是怎么在外面过这么多年的?”
洛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发出疑惑的鼻音。
谢云流回神,抬头看了眼洛风:“写得还行,你先回去罢。”
洛风行礼道:“是。”
书房里又是一室沉静。
谢云流把底下那两张信纸抽出,细细看着上面的每句话。
字体都是一样的,说明师弟写过信,或许想寄出来,但被人截下了;说话语气也像,看来换信的人这些年都在师弟身边待着,甚至可能关系不。
两页信纸,两种情感。
谢云流喃喃自语,语气困惑:“说爱我是真的,说恨我是假的……”
他嘲笑自己抑制不住的欢愉和疼惜,忍不住笑出了声。
过了会儿,低笑慢慢变成了苦笑。
谢云流长叹一声,熟悉的名字含在唇齿间,暧昧模糊。
“李忘生……你当真是,好得很。”
李重茂亲自将李忘生送到遗迹入口处。
李忘生背着长剑,白衣将他与雪色交织在一起,被日光一照,亮得晃眼。
“道长,我就送你到这儿了。”李重茂道。
李忘生颔首道:“多谢。”
李重茂看着李忘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面上的笑容褪去,没有表情的脸显得有些阴沉。
“殿下,中原来的船靠岸了。”下属在一旁禀告。
李重茂淡漠地应了一声。
下属觑他神色,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不过……那位静虚子,似乎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李重茂皱眉,眼含厉色地望向他:“不是一个人?”
“是,他还带了四个师弟,三个弟子。”
李重茂咬牙低骂一句。
下属喏喏问道:“那我们的人还留下吗?”
“留什么留?”计划被打乱,李重茂气恼不已,“赶紧撤回去!”
下属不敢触他霉头,连忙退下。
李重茂再抬眼注视遗迹入口,白衣剑客已然深入。他想到天时地利只差了一个人和,心中愈发沉郁。单一个武功高强的谢云流便罢了,纯阳七子半数出动,光凭他手里这些人几乎毫胜算。
李重茂心疼这些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属下,最终还是离开了寇岛。
小船逐渐远离寇岛,李重茂站在甲板上,十六年前被围困木屋的不安感再次追上了他。
李忘生拿着地图找到了约定的地方。
周围没有旁人,飞禽走兽也少,李忘生半阖着眼,躁动的情绪逐渐平息下来。
他忽然懂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怯”。
既想见他,又怕见他。想看他如今是何模样,怕他对自己如陌生人。
李忘生把铄金剑握在手里,拇指摩挲剑鞘上的刻纹,定心默背经书。
谢云流带着几人踩雪而来,一眼见到的便是这道挺拔颀长的身影。
长发如墨,白衣胜雪,眉间丹砂明艳,剑光内敛,人如暖玉。
他们的脚步声虽轻,到底是惊动了李忘生。
李忘生听到不止一人的动静,心中半是疑惑半是警惕。
他睁开双眼,却陡然撞进谢云流眼里。
两人皆是怔然。
十六年的时光在此刻变得忽长又忽短,长到好似恍然如来生,短到仿佛只是数日未见。
谢云流望着那双清透湿润依旧的黑亮眼珠,又见他领口袖口露出的单薄身形,心里又酸又疼,爱意汹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李忘生亦是恍惚。谢云流俊朗的面容长开了许多,剑眉星目,气势惊人,耀眼如骄阳,把李忘生满腔倾慕都要烫化了。
洛风等人跟在谢云流身后也落了下来。
人太多,李忘生看过去,大多有些陌生。
祁进他们入门时,李忘生早已东逃,是以他们未曾见过这位传言中的二师兄。倒是上官博玉,看见李忘生后神情柔和,温声道:“忘生师兄,许久不见了。”
李忘生循声望去,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又迅速偏过头不敢再看。
他很是羞耻,只道:“上官师弟。”却不肯再多说。
又是两厢沉默。
李忘生本打好了腹稿。他其实心里并不是十分紧张,只要他诚心悔过,师兄定然不会过分生怒。不曾想,师兄居然还带了旁人来。若是让他在这些师弟师侄面前剖白自己年轻时做下的莽撞事,李忘生只觉得天旋地转。
——着实是,太丢人了!
谢云流也有万语千言想要诉说。十六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心怀歉疚。歉然于自己同李重茂相交的因果落在了本应是局外人的师弟身上,牵连至此;内疚于自己粗枝大叶,明明同师弟最亲近的便是他,他却对师弟的想法一所知,阻止不及;自责于他向来觉得自己可以凭手中之剑傲然于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弟在眼前血泪交,孤身远走。
谢云流张开嘴,激昂的情绪却将他的话哽在喉头,挤不出一个字来。
良久,洛风上前一步,先开口打破沉默:“师父师叔在上,洛风本不该插嘴,但临行前师父嘱托我,待见到二师叔,定要先同您问好。师叔的品性,洛风与纯阳弟子皆记在心中,时刻不敢忘。此刻在场之人皆是自家人,若是师叔当年有苦衷,便可直言。论如何,二师叔的符牌仍在纯阳宫中。”
李忘生被洛风的话说得发懵。
他的符牌……居然未被丢出纯阳吗?
李忘生先是意外于见到众人,又被洛风的诚挚之语感动,一时间思绪乱飞。洛风顶着师长们的压力说出这番话已是勇气可嘉,但见李忘生并不回话,又很是讪讪。
祁进性情急率,最是看不得人长嘴不说话,见李忘生主动约见掌门师兄却又像个哑巴似的,登时心头冒火,喝道:“这还有什么苦不苦衷的!李忘生,你背叛师门,竟敢插手朝廷之事,陷纯阳于危难,甚至对同脉师兄暗使诡计,已是犯下不孝不悌之罪!今日见到本门掌门,毫悔改之心,祁某便是入门在后,却早容不得你这叛门之人!”
谢云流大惊,急忙呵斥:“祁进,住口!”
李忘生还沉浸在师父对他的拳拳回护之情中,忍不住想要问谢云流更多,却不等他回神,先被祁进一番话骂得钉在原地,一时间尴尬愧悔漫上心头。
李忘生本就是怀着一颗傀怍之心而来,如今最颜的事被祁进直白说出,只觉得心如刀割。
他言以对。毕竟祁进说的都是事实。
给师兄下药的是他,害纯阳不得不收拾烂摊子的是他,如今见了师兄又羞愧得说不出话来的还是他。
李忘生想,当年涉事之人关系复杂,师兄大抵是将内情掩下,所以后来的师弟们并不知晓。但李忘生心中还是难以克制地生出自厌之情。
他心道,是了,在天下人眼中,我就是个不忠不孝不悌之辈。
见到师兄的喜悦尚未褪去,十六年来积压的哀愁却倏忽而至,将李忘生淹没。李忘生自知今日他是说不出什么来了,但又舍不得多年未见的师兄,视线忍不住又往谢云流那边飘。
仅一眼,李忘生几乎控不住将要滚下的泪。
李忘生睁着一双含了雾气的眼向谢云流看去,谢云流被他看得心直往下坠,来不及说话就听李忘生失魂落魄地问自己:“师兄,你今日带这些人来,便是来羞辱我的吗?”
语毕,李忘生足尖一点,竟直接走了。
几人愣在原地。
谢云流最先回神,蹙眉对祁进道:“那件事本就有隐情,你怎可对他说如此诛心之语?”
祁进也没想到这人居然一句反驳也没有,径自离去,难得磕绊道:“我、我……”
谢云流道:“是我和师父没跟你们说过……罢了,你们先回船上,我去寻他。”
再次被留下的于睿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奈。今日这一遭,直教他们摸不着头脑,心知今日留在此处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便依言回去了。
只有祁进,一席话将名义上的二师兄说得遁走,心中惴惴,觉得等掌门师兄回宫必然要被狠狠修理一番,一路上没再说一句话。
【十四】
李忘生使着轻功慌忙离开。
他走远了才后知后觉,他又把事情办砸了。
李忘生自幼律己,懂事乖巧,这辈子只做过一次出格之事,偏差点捅破了天。他在严岛修习剑道,不与外人过多交往,几乎严苛地要求自己,正是因为心中一直背负着愧悔。
李忘生难过地想着,师兄已是能撑起纯阳的掌门,自己却还是那个连这等小事都做不好的李忘生。
心里想事便有些走神,脚下动作意识地放缓了几分。
忽然身后有动静传来,李忘生回头一看,心跳加快。
谢云流正追在身后!
李忘生大惊,提气欲走,却被已经赶上的谢云流一掌拍出的气劲击中肩膀,一时身体歪斜下坠,被谢云流抓着手臂锁在怀里。
谢云流也追急了,呼吸急促,语气里带着恼怒:“跑什么?!”
熟悉的话让李忘生愣住,他被困在双臂中,同谢云流对视,口中喃喃道:“没跑……”
李忘生这幅可怜模样让谢云流的怒火瞬时熄灭了。
谢云流奈一笑:“你可真是……唉。”他又叹气,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又言相对。
这次的沉默却不像刚才那般尴尬。
谢云流的目光从李忘生的双眼移到他的鼻、唇,又往上看,描摹他的眉。
谢云流的眼总是很亮,它们能包容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但此时此刻,李忘生在这双眼中只看到了自己。
李忘生的表情还是矜持的,眼神却裹着浓稠情意。他眨也不眨地看着谢云流的眼睛,为自己能占有师兄所有视线而可耻地满足。
谢云流重新与李忘生对望,怀中空虚被填满,让他想要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不知过了多久,谢云流抬手,在李忘生惊讶又有些畏惧的目光中轻轻蹭了蹭他眉间艳色。
李忘生苍白面容上陡然浮起两片霞红。
谢云流哑声道:“祁进之言,是我的。他们入门晚,那时纯阳还被朝廷盯着,只能把你明面上的痕迹先藏起,也没能同他们说清内情。后来……我也不知该如何提起。”
李忘生耷下眼皮,小声说:“我知道。”
谢云流于是笑了:“嗯。”
其实他们之间本不须多言。谢云流在当初李忘生面具落下那一刻便明白了一切,但他有心力,只能将李忘生先送走,再等待时机将人带回。
否则,就凭李忘生一人,或许连上船的机会都没有。
但他还是操之过急,谢云流想,或许今日孤身前来更好。
他的小呆子,还是没学会如何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谢云流不自觉把心里话说出了口:“没关系,我会教他。”
他声音很低,连靠得这么近的李忘生都没听清。李忘生疑惑地看向他,谢云流立刻回过神,拇指指腹将那一点朱红磨成一片绯色。
谢云流道:“长高了……怎么抱起来还是这么轻?嗯?”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气息喷吐在李忘生脸侧,让他颈间发痒。
李忘生移开视线,答非所问:“师、师兄在信里,不是说有话要同我讲?师兄要说什么?”
谢云流失笑,将人抱得更紧,慢慢道:“师父他老人家很想你……他离开纯阳前,还提到你,心疼你独自一人在外照顾不好自己。他老人家还说,他外出游历,一是赴和老友们的约,二则是想寻你。我们当时知晓你去了东瀛,但后来便失了消息,也不知道你这些年都躲哪儿去了。我想再派人找你,师父却说,我们找不到你,别人大概也找不到,你便安全了,还是莫要大张旗鼓,免得给你招了祸事。
“风儿也想念你。他还记得你教他习剑,一开始总拎着那把你送他的小木剑问我师叔什么时候回来。后来他长大了,估计也是听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又赶忙来找我,急急忙忙地跟我说师叔一定是被人骗了,求我去帮你。再往后他倒是没再多提,但练剑练得更勤奋,我看得出他还记挂着你。这次出来,他还问能不能带上他一起,我便将他带来了。
“还有师父新收的师妹,她自小聪慧,那两年门派大比,她总要同我比试,我就知道她大概也是猜出你为什么掺和那趟浑水,为你抱不平……”
谢云流顾左右而言他的话语被李忘生止住。
李忘生的指尖微凉,手如玉笋,骨节微微顶起皮肉,此刻正按在谢云流唇瓣上。
李忘生眼中拢着雾气,问他:“那,师兄呢?”
谢云流眼中一热,哑了嗓子,挣不开唇上那根并未用力的手指。
谢云流忍了又忍,低头见那黑亮莹润的眼,终究忍可忍地低下头,握着李忘生的手咬上那总学不会坦白的嘴唇。
少年间暗生的情愫被默契地藏在心底,此刻却犹如烈火浇油般将两人的理智烧了个精光。
谢云流亲得很急。
他咬破了李忘生的唇肉,又师自通地舔开那道唇缝将舌头顶进去。
铁锈味在两人唇舌间化去,亲吻的快感令谢云流头皮发麻,欲罢不能。
李忘生被迫昂着头。他几乎要被谢云流嵌入体内,腰上的手臂把他勒得发疼,但谢云流舔舐自己舌尖的感觉更让他难以忽视。
他忍不住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嘴里,感受着谢云流有些粗鲁的吻。
谢云流卷着李忘生有些懦缩的舌缠弄不休,时不时地碰触到对方上颚时,李忘生喉咙里发出的哼声更让他兴奋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