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公孙珣却并没有感到不忿的意思……没有必要为此不忿,也不该为此不忿,因为赵国上下、河北士民都知道河是谁修的,中枢那些聪明人也肯定都知道,少不了他那一份的。
恰恰相反,此时的公孙珣心中泛起的是一丝难以描述的情绪。
大堤并不是很高,但立在此处,对着因为冬季枯水期而稍显低矮的河床望去,尤其是其中还有不少密密麻麻的劳动人群,倒也颇显得高屋建瓴起来。
娄圭和沮宗立在堤上寒暄谈笑了一会,也是注意到了公孙珣的异样。
“君侯?”娄子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什么?”公孙珣此时方才回过神来。
“方伯下午就要来了。”娄圭提醒道。“还是稍微做些姿态好些……”
公孙珣缓缓颔首:“既如此,公祧(沮宗字)去迎接一下吧,再把那些被我禁锢在此处的豪强、闲吏全都带过去,认真做个样子。”
“君侯不去吗?”沮宗一时好奇。
“我要换衣服下去搬石头。”公孙珣从容应道。“亲力亲为,这才是古名臣的风范……方伯见到也只会称赞我的。”
沮宗也是一时失笑……相处久了,他才发现自己暂时投奔的这个君候虽然生气时很可怕,但平日里却也是个有趣之人。很明显的一个特征是,这位君候面对几乎所有‘大人物’时,都很难掩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傲慢,而对于‘小人物’却总是在不经意间产生些许不符合他身份的尊重。
而且,这种傲上而重下并不是基于什么特定的分类,而是纯粹的拿身份高低来判定……换言之,最起码当这种人的下属还是很舒服的,因为你总能获得意料之外的尊重与报酬。
到此为止,三人一起回身沿着河堤外侧往下走去,然后沮宗径直去寻人,而公孙珣则沿着堤岸去往石料点。娄圭立在河堤下,捻着胡子想了一下,却是直接动身追上了自家主公。
“子伯要来陪我运石料吗?”公孙珣不以为意道。
“确有此意。”娄圭昂然答道。“冬日天寒,久不动作,正该发一发汗……”
公孙珣不以为意,兀自在此处脱下外面的直裾,露出短打扮,然后直接捋起裤腿,径直和娄子伯一起抬起了区区百来斤的一筐石料。
汉制,四斤合后世一公斤,百来斤也就是不到三十公斤的样子。
呃,这里必须要辩解一下,这绝不是公孙珣没力气,也不是他诚心偷懒,真要是下狠心干活的话,两百斤的石料公孙珣一个人都能扛着上大堤,而且照样健步如飞……只是说,他要照顾那群被他禁锢着的国中权贵们的水平!平日里一日三个来回,这些人不敢比公孙珣抬的多,但也不敢比他抬的少,偏偏又个个养尊处优没有太大力气,这才逼得公孙珣跟着他们作弊!
说白了,筐子里只有表面一层是碎石,下面其实多是大块碎土,而这些筐子都是事先预备好的,还有专人看管……做秀做到这份上,也是丢人现眼!
然而,就是这区区百来斤石料的筐子,两个可能是这段河床上最高大壮实的一对年轻人,却在只运了一趟后就戛然而止。
“刚才堤上的时候,我见君侯神色有所不渝?”避风的河床里,就在公孙珣倾倒完石料,然后拎起抬筐准备去运第二趟时,娄圭却是忽然拽住筐子上的绳索,趁机问了出来。“敢问君侯,是工程有什么不妥,还是对方伯此来有些不满?”
“都不是。”公孙珣闻言倒是干脆放下了手中的抬筐,只是拄着抬杠苦笑摇头。“只是因为这工程将成,一时胡思乱想,却不想被子伯看的一清二楚。”
“工程将成却为何要胡思乱想?”娄圭拽着抬筐四下打量,也是疑惑不解。“我固然是不懂水利,但自上月初开始,近两月辛苦,如今大堤渐成,沟渠也渐渐密集,来往之人无论民夫还是权贵多有喜色,原本易阳所属的那块沼泽之地也渐渐排空,肉眼可见化为良田……所有人都说,等过完年再来整修一番,这事俨然是要成了啊?”
“正是因为人人面有喜色,肉眼可见沼泽化为良田,我才对这次工程心生感叹的。”说着,公孙珣居然真的叹了一口气。“子伯,你我之间不必遮掩什么,别人不清楚,你应该知道,我来赵国做官所求的是什么?典历地方的资历而已,或许还有争一争本地民心、人才的意思,然而此番修堤虽说是水到渠成,却突然觉得有些浪费民力了。”
“君侯想多了吧?”娄圭心中一动,倒是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了。“水利不比其他,乃是效用数百载的事物,邯郸城南的白公渠都沿用了百余年……便是过些年,天下有所动乱,君侯此番辛苦也不会白费的。”
“我不是担忧这个霞堤会荒废。”公孙珣摇头言道。“我是刚才在堤上,看到修堤的民夫面露喜色,担忧这些辛苦修渠的人却并不能享用自己的辛苦所得……过几年,真要是如你我所想的那般起了乱象,这些人真能有命在此处种田吗?而那时,你我又在何处呢?可能庇护此地百姓一二?”
娄圭一时默然无语,良久方才缓缓摇头:“君侯还是想错了!”
“子伯请言。”公孙珣倒是一如既然的坦诚。
“君侯,天下将要动乱,你担忧赵国百姓不能独善其身,今日再多辛苦将来也会化为泡影,是不是?”
“不错。”
“可是君侯,动乱在前,赵国百姓的辛苦或许有用或许无用且不说,如你这般在此处唉声叹气又有什么用呢?”
“……”
“恕在下直言。”娄子伯难得严肃。“我娄圭少年时便觉得这天下要乱,便整日在那里招揽亡命之徒,以求一番工业,可为什么见到君侯后却鞍前马后,任君侯驱驰呢?难道不是因为我觉得,和我相比,君侯才是那个更有资格平定动乱的人吗?”
公孙珣一时默然。
“至于说如何平定动乱。”娄圭扭头看向了河堤上陡然出现的刺史仪仗和一堆赵国权贵、名流,却是面露不屑。“君侯掌一郡之权,建一处霞堤,便使一郡百姓安居乐业,然而天下却有百郡,所以才会担心本地百姓……可是,若君侯有朝一日能执掌天下百郡,立百处公学,建百处霞堤,又哪里会有动乱呢?!”
“我晓得子伯的意思了。”公孙珣拱手致谢。“这话反过来讲,若今日不能使一郡得以安乐,将来又怎么有资格让百郡享得安乐呢?”
言至于此,二人相视一笑,却是都没有多说什么……然而,两人心中都知道,若是天下不乱,一个边郡来的小子,凭什么去执掌百郡的权责呢?
阉了自己入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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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为邯郸令,筑霞堤于邯郸北圪芦河,辟三县良田五千顷。将成,子伯随侍太祖于堤上,见士民力夫皆有喜色,乃叹:‘天下将乱而犹不知,霞堤固成,良田固辟,焉有几日太平享此乐?’太祖不喜,斥曰:‘水利百年之事,其人不受此德,子孙固受也!且夫,若天下各处皆有霞堤,使天下寒士俱欢颜,焉能将乱?’子伯惭而退。”——《旧燕书》.卷七十.列传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