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自然,锦缎是奢侈品,往年大汉朝年经最好的时候,一匹顶级蜀锦有时可以抵得上百匹好绢,还有价无市。后来辽锦出来,锦缎稍有价值降低,但百余匹辽锦和数匹蜀锦却也是天大一笔财货了……公孙珣在军中带着这些东西,恐怕本来就是为了大胜后的赏赐。
“带人尽数取来。”公孙珣稍作思索,干脆下令。
沮宗和周围诸将一样,多有些糊涂,却还是赶紧听命。片刻之后,便有数百军士各自抱着一匹锦缎,在台下列队。
“如此赏赐可还称心?”公孙珣望着身前之人,最后相询。“问你话呢!”
“足……足矣!”魏越终于勉力哽咽出声。
“换你这句话不容易。”公孙珣一声长叹。“趴在地上,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资格受此赏……你今日能负多少锦缎,我就额外再赏你多少锦缎……全都送回你家中,决不食言!剥掉甲胄!”
周围人俱是一震,而当值的义从孟达、贾逵等人不敢怠慢,赶紧领甲士上前剥去对方甲胄,然后去按住对方手脚……不过,魏越却竟然没有什么不配合的意思,反而在甲胄去除后,老老实实的五体投于地。
“抽调锦缎木轴,盖上去……”公孙珣说完最后一句话,干脆回身归帐。
而将台之上,全军将佐,却是睁大眼睛,看着一群甲士各自忙碌,只见这些人将木轴拿掉,将锦缎展开,这些每一匹都价值不菲的锦缎全都镶金带银,金丝银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轮番传递上来后,最前面的孟达和贾逵双手发颤,每接过一匹锦缎更是要先向四面展示一番,然后才如覆盖被衾、披风一般轻轻盖到魏越背上。
随即,四名按住对方手脚的甲士也立即松手,准备隔着锦缎再去制住对方。不过,眼见着魏越一声不吭,且无反抗之意,这几人倒是在贾逵的示意下,顺势后退了。
一匹锦缎加身,那是一个旧日九原边郡浪荡子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事情,或者说是他梦里才敢想的事情。
三匹锦缎加身,那是魏越在辽东就能做到的,彼时他娶了阳球小妻,公孙大娘直接给了他五匹辽锦做贺。
七匹锦缎加身,魏越想起自己前些年在昌平,夫人参与安利号经营,家中攒了不少财货,亲子七岁启蒙,便已经穿上了锦衣。
十五匹锦缎加身,魏越胸口开始发闷,四肢的压迫之感已经非常明显,到此为止,他已经事实上无法反抗,但却依旧一声不吭……因为他想起了两年前讨董成功,自己骑白马、着钢甲,罩着锦缎披风,来到未央宫前的情形,彼时,他已经猜到自己要成为两千石骑都尉了!但也就是那时,他想起了往日在洛阳的见识,渴望起了更多的东西!
三十匹锦缎加身,黑暗中的魏越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四肢更是早早贴住了地面,于是他干脆放弃了思考,正如公孙珣今日要处置他时,众人纷纷求情,他本人却干脆放弃了辩解与反抗一样……因为他知道,确实是自己又犯糊涂了,而公孙珣也不会为求情而动摇……但不知为何,迷迷糊糊中他还是回想起了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自己当时似乎对成廉说,反正贱命一条,跟着这个人卖命,比跟着吕布强多了,于是两个人偷偷离开吕布,骑马追上了那个在黄河畔放过自己一条性命的幽州子,并相随十五载,一直随着那人变成了后来的卫将军!
四十匹锦缎加身,宛如小山一般的锦缎下方,魏越早已经亡去,而外面的诸将也全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这个厚度,即便是憋不死,也能压死了……但稍微犹豫了一下后,望着毫无动静的中军大帐,孟达和贾逵,还是继续向上铺垫锦缎。
最后,百余匹锦缎尽数铺在了魏越背上……按照公孙珣的约定,这百余匹锦缎的巨资,将会尽数属于魏越的家人。
于是锦缎又开始一层层的收起……临到最后,也不知道还有几层,贾逵心细,眼见着一层锦缎上已经有些异样了,却是下令停手,然后入帐请示。
俄而,贾逵再度出帐,却是正色传令——卫将军不忍,许魏越裹数层蜀锦下葬!
随即,甲士上前,将魏越尸首隔着锦缎小心包裹起来,抬下将台。
全程无一人见到魏越死相,唯独夯土将台上些许血渍明确无误的告诉所有人,这个公孙珣的元从旧将,是彻底消失了。
“君侯有令,”贾逵再度传令。“两千石及卫将军府幕属,还有张飞将军入内议事……其余以下,各自归营!”
众人心情复杂,虽说魏越的死亡与公孙珣的震怒还有那么多锦缎给了所有人一个深刻印象,但瓦罐不离井口破,魏子度咎由自取,武夫一命换富贵,却也无话可说……倒是另一边,昨日战事分明可以趁机跟入城下,却被公孙珣叫停,今日已经过去了一白日,公孙珣依旧没有扩大胜果的意思,反而按兵不动,多少有些让人疑虑。
而等众人入帐行礼,尚未多言,公孙珣便开门见山:“袁本初一战虽败,但三州一十九郡在握,粮秣俱在,兵马也尚存数万……你们以为该当如何?”
不少人看向了徐荣……其实昨日收兵,闹腾的最厉害的不是魏越,而是骑兵主将徐荣,只是其人未曾犯下怨怼于上这种大忌,更没有什么阵中放走袁绍这种可笑罪责罢了。
但是,刚刚见识了百匹锦缎的徐荣如今也早已经惊吓不已,此时再说起此事,却是被周围诸将看得心中发毛,哪里还有昨晚大胜后的恣意?
“伯进!”公孙珣沉声干脆点名。“听说你昨日便颇有所得?”
“属下妄议……还请君侯饶恕。”徐荣勉力答道。“我以为,事到如今,君侯可以尽发骑兵,隔断梁期与周围数城交通,使其沦为孤城、死城,然后围点打援,蚕食尽敌军兵马,再一举攻破!”
“好计策。”公孙珣立即颔首。“但你何曾见我强攻过坚城硬寨?袁绍被困在城中,粮秣充足,兵马充足,若困兽犹斗,要死多少人才能成?”
徐荣立即就坡下驴,口称愚钝。
“你不是愚钝。”公孙珣盯着对方言道。“你是眼光有限,不要说根本看不清大局,便是一个围困之策都不够大气……”
徐荣还能如何,只能连连称是。
“子伯!”公孙珣终于努嘴示意。
一直没说话,却是军中实际上第二人的娄圭闻言上前,干脆揭开了公孙珣下一步作战计划:“昨日君侯下令收兵,乃是我等中军商议所定……因为彼辈既败,强驱城下,固然得手一时,但若袁绍就此失了大军,直接逃出了河北,隔河对峙反而不美!而昨日归来,君侯与我等商议,也是要趁机包围袁绍,但却要将整个魏郡包住,一边阻止他逃往河南,一边还要继续逼迫彼辈迎战,于野地轻易胜之,如此方能克竟全功之余少些死伤!其一,乃是要……”
“因为少杀了人,少了军功便愤愤不平者,与董卓何异?”公孙珣忽然再度插嘴。“我今日杀魏越,不止是他以己志凌于我之志,更是他这种乱世兵马在手,为功勋不顾一切的武人作风不能在军中蔓延……之前武人为朝中士大夫排挤,固然不公,可董卓一旦得势,难道不是恰恰说明之前朝中的忧虑是对的吗?军中若有此风,无论官阶高地,资历深浅,有一个算一个,都只能是一个下场!而且下一次,我却未必拿的出这么多锦缎来赏赐下去了!”
徐荣终于支撑不住,俯首请罪。
而公孙珣看都不看对方,却是直接下令:“云长,你为其中一路主将,与徐晃、张辽引兵三万,今日稍作整备,明日便向西面而去,先攻武安,与上党牵子经汇于涉县,然后转而顺太行南下,重夺朝歌!再取黎阳!”
关羽心下恍然,赶紧连着其余二将出列领命:“但有末将回朝歌,决不许袁绍从彼处归河南!”
公孙珣微微颔首,复又左右睥睨:“你们也该大略明白了,此策是要左右齐出,借着我军大胜,敌军大败而一时无法出兵的机会,作出包裹整个魏郡的大包抄之态……但云长右翼走西路是实,左路却是要半虚半实……谁愿去广宗,与我顶到袁本初腰腹之上?”
“君侯,广宗乃是魏郡、安平、清河三郡要害所在,河北枢纽所处,昔日张角在此固守便是此意,此番又正对兖州东郡,为袁绍腰腹之言极为妥当。”程普见到关羽受命,立即向前询问。“可半虚半实是何意呢?”
“就是广宗那里兵马不能太多,也不能太锋锐,省的袁绍不敢去的意思;但偏偏一旦袁绍真的倾巢而东向,又能确保广宗一个孤悬在漳河外侧的旧城不失……总之,那里其实是个诱饵!一万兵,其中五千辅兵,渡过漳水,孤军诱敌,谁去?!”公孙珣四顾而问。
听说是大胜之余的局面去做诱饵,偏偏又只能领一万弱兵,众人多有犹疑,唯独单独一路,地位还不能太低……总之,这种苦劳居多、功劳未必多少的事情,素来是军中最难为的职责。
“属下愿往!”沉默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刚刚魏越的事情,帐中居然依旧有数人齐声请命。
一个是之前俯首的徐荣,一个是已经出列询问的程普,一个是今日一直未怎么吭声的韩当,最后一个竟然是审配……
公孙珣扫过众人,最后看了看审正南,稍微一怔,方才发笑:“事到如今,正南竟然要领兵吗?”
“不是领兵不领兵之言,而是想要任事罢了!”审配昂然答道。“天下纷纷,大丈夫求功业本无不妥,而若能不计艰险,为常人之不能为,也是足以告慰生平的事情!有事情摆在身前,别人不愿为,我愿为;别人不能为,我能为;别人能为且愿为,我又为何不可为?”
“正南勇于任事,果然栋梁之才。”公孙珣打量了一下对方,微微颔首。“既如此,就由你去吧!我自引主力在此总揽大局!”
审配领命称是。
而公孙珣继续看过诸将,方才扶刀而起,肃容以对:“诸君……袁绍无能至此,昨日一败,已不可止颓势,而我昨日遥遥观战之时,也已经下定决心……一冬一春,最多再一夏一秋,凑成一岁,便要彻底扫荡此獠,统一河北……希望尔等皆能如审正南这般勇于任事,诚心奉公,却更希望你们能如他这般不失不乱,克定大局之余,保持本心!天下汹汹,将来的路不是那么简单的,有些东西来之不易,咱们且行且珍惜!”
众人俯首称命!
且不提公孙珣如此整饬安排军务,另一边,梁期城头之上,强打精神的袁绍扶剑一整日都在巡视城上城下,慰问伤员、勉力士卒、收拢溃兵之余却久等公孙珣不至,也是心中疑虑匆匆。
但是,一直等到傍晚,却只是发现公孙珣按兵不动,非只如此,反而是之前被俘虏的是仪、荀谌、于禁等人干脆被纷纷放回。
这愈发让人警惕。
而等到第二日,大批被十一抽杀后的军官仓惶归营,终于带来了一个让人惊惧的消息,公孙珣左右齐出,数万兵马出营,一面向东,一面向西,俨然是要包裹整个魏郡。
袁绍惊惧之余,却是准备提前分兵向南,退回邺城以作观望。
然而,就在这时,邺城那边却率先传来一个惊人消息——昨日派往邺城屯驻的薛房部进入城后遇到了鞠义,可后者非但没有归队的意思,反而强行夺取了有军令在身的薛房兵权,并在邺城中大肆放纵士卒掠夺。
同时,这厮居然还派来信使,要求袁绍给他镇东将军之号、平原侯之爵,并领平原相!
这便是交回邺城的条件了。
而此时,袁绍才终于彻底的清醒了过来,之前一战的后果绝非只是死了多少人,并激化了高层矛盾,也不只是引发了底层士卒对北地骑兵的畏惧,而是整个集团内部都出了天大的问题。
大胜之后是可以肆意妄为的,大败之后,却是处处身不由己了……天下事本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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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轻锐喜谈兵,父学虽传术未精。
一败不能逃母料,谁怜四十万苍生。”——《全燕诗》.咏赵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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