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既明,红日初生,燕绾抱着黑木牌位走下了马车,仲宁紧随在她的身后。
“谢忱,”她晃了下脑袋,将遮挡在眼前的碎发给晃到一边,对上回头看她的谢忱,“你说我们是不是在路上耽搁太长时间了,这会儿天都已经亮了。”
其实并没有燕绾说的那么夸张的。
群山仍在薄雾之中,红日亦是在地平线以下挣扎,只有那不慎泄露出来的点点光芒照亮了那一方天地而已。
“从前甘露寺做水陆法会的时候,我总是待在客院的禅房里,都没有出去看过,只依稀记得从很早的时候就能听到外面的声音,碎叶城与锦官城离的不远,而且我问主持的时候,他也没有特地跟我强调其他的,所以这边的法会应当也会开始的很早吧?”
这时候的燕绾已经选择性的忘记了樊家庄的小丫鬟跟她说过的话。
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之中。
自己困住了自己。
而且压根就没想挣脱过。
“时间还早着呢!”谢忱回头看了眼捧着牌位的小姑娘,素色的衣裙在风中微微颤动着,看上去尤为可怜。
他单手握拳放在唇边,借着遮掩的动作,轻轻咳嗽了两声,才道:“他们这儿的水陆法会大多是在半下午才开始的,也有那种全天的,但时间都比现在要晚上很多,所以绾绾不用担心会迟了。”
先前没话也要找话说的仲宁,今儿个不知怎的就变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半天也不吭声的。
他看着燕绾捧着牌位进了寺庙,也见着了披着袈裟的僧人围着黑木牌位诵念经文的模样,然而从头到尾他都是在神游天外的,实际上根本就没像燕绾她们那样投入进去的。
午时休息之际,燕绾和谢忱被寺中的僧人带到了禅房之中。
仲宁却是一个人在寺中闲逛着。
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供奉着黑木牌位的那间厢房内。
这就是法蓝寺的特殊之处了。
在寺中僧人的眼中,需要休息的不只是活人,哪怕只是一尊牌位,他也是需要休息的。
他们还特地给他安排了一间独处的房间,确保无人会去打扰他。
一般而言,确实是不会有什么人会特地跑到一个放了牌位的房间里去的。
但仲宁是不一样的。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牌位边缘刷了金漆的地方,在心中默默地描绘着牌位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兜兜转转,竟是被冠上了燕家的姓氏,或许这世上真的是存在天意的吧!”
仲宁瞥见地上有个草扎的蒲团,瞧上去有些简陋。
他也没能嫌弃什么。
撩起衣袍,他直接在蒲团上坐了下来。
缓缓的说着话,仿佛是在跟上方的牌位在交谈似的。
“我先前一直觉得燕家的人都是疯子,从上到下,从老到少,就没有一个是正常人的。”他从袖袋里摸出了一个袖珍的小酒壶,里面装着三两口的桃花酿,若是能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说说心里话,应当会是一件十分快活的事情,只可惜眼下的地方不对,让人不好喝酒呢!
仲宁思考良久,觉得佛门重地,还是尊重一些佛家的人比较好。
精致小巧的酒壶又被塞回了袖袋,他靠着摆放牌位的桌子,抬头看起了顶上的房梁。
木质的天然纹路盯得时间有些久了,让人有些头晕眼花,原本一成不变的纹路,在眨眼间好像也多出了千万种变化来。
“其实我也算不上什么正常人的,但勉强还是能混进正常人的划分之中的。可燕家上下的人不仅不是正常人,一个个还跟疯子似的,你瞧那个燕老爷和燕夫人,他们如果不是疯子,又怎么可能会将刚出生的孩子送人,反倒是把别人的孩子放在怀里养大,自家亲生的是一个都没能越过那个假冒的。”
不仅是如此,他们还为了别人家的孩子,去伤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看着自家儿女痛不欲生,他们却能无动于衷。
那是两个多么可怕的人呀!
仲宁没有酒喝,抬手便从牌位前供奉着的果碟中摸了个果子出来,三两口就给啃完了。
“你和我就不要计较太多了,咱们俩是什么关系,我吃了这个果子,不就等于你也是吃了的,所以什么也别说吧!”
明明禅房之中无人搭话,仲宁却好像听到了谁人的回答,笑着又从果碟中拿了个果子,嘴上说着恭敬不如从命之类的话,吃起果子来,也是极为痛快的。
“你说绾绾看上去很正常么?”
他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叹了口气,说:“绾绾从前只是看上去很正常,其实骨子里是最正宗不过的燕家人,实际上也疯癫着呢!”
“你看她,明明不是她的过错,却愿意将别人的死背负在身上,倘若不是家中小有钱财,又不需要她操心旁的事情,身边又时刻有人照顾着,她早就将自己过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就算没有到那样糟糕的地步,可她过的也不是很好啊……”
普度大师对她的评语是命不久矣。
这样的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可惜,燕家的人不愿意心疼他们家的小姑娘,连句敷衍的道歉都不愿意给她。
或许他能有幸将小姑娘捡回家去呢!
“要不我们一起劝劝绾绾,让她不要再回锦官城去了,天下之大,何处不为家,根本没必要在锦官城那个小地方死磕,对吧!”他轻轻敲着桌面,越发的觉得自己出了一个上佳的主意,“反正他们都已经丢掉了一个孩子,又对绾绾不好,所以应当是不会介意再丢掉一个孩子的。”
“那我们想办法把绾绾带回家去,你说好不好?”
透过窗棂洒落进来的阳光,在地面上形成了斑驳的影子。
无声无息之中,仲宁好像得到了想要的回复,一直在笑着。
恍惚间,燕绾从梦中惊醒。
口干舌燥之下,起身从桌面上的茶壶中给自己倒了一杯冷掉的茶水。
法蓝寺中的茶水本就比别处要苦上一些。
冷透后的茶水要比温热时,更加的苦涩。
如果不是实在口渴,燕绾是当真不想喝这样苦的东西。
果然是因为十里不成俗的缘故么!
她在甘露寺喝到茶水,就一直都是甜丝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