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头颅被稳稳地丢到洛风华脚下。
洛风华坐在那里,一身白衣落到了地上,一枚玉佩落到了空中,一头长发垂到了脚踝,黑沉沉的颜色像是要吸走满室所有的光辉,她的半张沉浸在昏黄的灯光中,眼睛微微闭着,一根一根的睫毛清晰可数。
她坐在那里,不喜不怒,平静的姿态莫名地让人想到四个字:宝相庄严。她是佛陀,是菩萨,是金刚,对于世间上的所有苦难默然而怜悯,远远地看着,却不伸手。
然后她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向那颗头颅。
于是环绕在她身边的场立刻为之一变,在她睁开眼的一瞬,仿佛从春到冬,恍惚间已是翻天覆地的星辰轮转。
她的瞳孔幽深,从中射出来的目光凌厉地几乎让人不能直视,不是那种光芒四射锋芒毕露的感觉,而是一把绝世神兵的内敛,朴实的外表下是无人敢略其锋芒的锐利,有形地切割着周围的空气。
洛风华一睁开眼睛周围的侍卫立刻感到了强大的压力,神情戒备而紧张,便如绷在弦上的箭。
洛风华的眼睛只看地上的人头。
如果人头也能分个等次,那这颗人头无疑是其中的上品。
完美的头颅形状,没有一点鲜血的玷污,容貌宛然如生。
他在头顶用玉冠束了发,玉冠雕琢造作得很,但衬着他现在即使发白的精致容颜也是公子风流,割他脖子的人也是有技巧得很,鲜血一点没溅上他鸦羽般的发,于是他未拢起的发在地上铺陈出一副黑色锦缎,一点点的光照在地上,在他的发上勾起幽秘的光和纹路。
可惜他一双漂亮到不可思议的眼睛微微凸起,眼眶周围有了淡淡的血丝,活脱脱一副死不瞑目的感觉。
洛风华站了起来,原本到脚踝的发随着她的动作到了腰际,一绺原本在身后的发沉沉地压到了身前,压到了白衣上。
似乎被触动了什么机关似的,那些侍卫齐齐地出了腰间的刀,一片刀光在黑暗中如一片闪电在黑云间涌现。
洛风华眼珠不错地看了一会儿那颗人头,俯身,伸出手,又停住了,换个角度再靠近一点,却又停下了,如是几番,她也没能找到托起人头的正确姿势,于是直接蹲下了身,玉佩碰着地发出低低的一声脆响。
那颗人头的眼睛对着她,于是在她纠结的过程一直看着她,眼睛里反射着光,当洛风华在他面前的时候,光就暗了下来。
洛风华的食指碰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轮廓极美,双眼皮的深痕扫过去,整个眼睛就狭长得勾人,食指下移,就碰到了鼻子,鼻子底下是两片薄薄的嘴唇,这样的两片唇吟得了风花雪月,才子佳人,更说得出天下国家,盛世版图。
颜如好女六公子,天下折腰为卿笑。
最终落了这样一个美人头颅的下场。
祸水,不论是红颜还是蓝颜,看来都是要早死的。
洛风华忽然想起当年洛河决战的时候,敌众我寡的势力,对方的将军可当真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看见他的时候,瞬间就直了眼睛,大呼要娶了这位美人,直叫得美人脸色如锅底。
洛风华听见后一边笑一边换衣服,然后混入士卒中,搭起两支羽箭就射穿了他的眼睛。
现在想来他该是什么都知道的,心机这样深沉,难怪到现在娶不到也嫁不出。
洛风华取下自己腰间挂着的玉佩,从当中抠出一枚小小的玉钥匙放在头颅旁边,道:“你放心。”
“我一定会杀了上官继。”
她伸手抚上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了他的眼睑,今生最后一次唤他:“庄子卿卿。”
解下自己的白色外衣一掩,就是美人最后的冢。
洛风华直起身,面对着那帮训练有素的侍卫们。
她的眼睛从睁开以来就一直是半闭着的,此刻她缓缓打开自己的眼睛,就如兵器缓缓自匣中出鞘,或是极恶之地的鬼怪醒来。
她的眼睛极黑,瞳孔圆得很,便似一轮黑色的圆月倒映其中,诡异而心惊的洪荒丽色。
明明知道这个女子应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身经百战的侍卫们仍然觉得心惊,只看一眼就知道的危险,她的眼睛从上而下地看着人,于是在她的目光中他们都成了蝼蚁。
帘幕被掀起,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带着一帮人走了进来,阴沉着脸看向洛风华。
洛风华凝滞的目光微微转动,像是刚刚认识了这个男人。
她依然记得少不更事的她说:“聘则为妻奔则妾,我虽然和你奔了,但是我不做妾。”
他说:“好,待我功成之日,我再娶你为妻。”
一个男人能如此笃定地说出这样的话,她也觉得此生无求了。
没想到,没想到所有的誓言都只是口头上的情话,轻轻一说就可以随意弃置,仿佛从不存在。
她以生性狡诈多疑闻名军中,却没能识破这最简单的谎。
洛风华唇角一勾,很想替曾经的自己问一句:“上官继,我抛弃荣华富贵,随你出生入死,半生颠沛流离,何以竟换得如此下场。”
在他许诺的功成前夜,她竟然面对了侍卫包围,挚友惨死的局面,而在此之前,她刚刚三天三夜未眠只为了替他做一份军中势力牵制的关系图!
上官继盯着灯光下她静到无声残酷的幽暗面容,声音冷冷道:“风华,一个女人不交出身子,那终究是不可信的;你死了,我才能让那些军中势力完全归我所有;你死了,我才能娶身份更合适的女子;你死了,我才能纳宛儿为妃,她跟了我这么多年,如今还有了身孕,不容易;所以,洛风华,你去死吧。”
竟然是因为这样!仅仅是因为这样!
洛风华眼中波光流转:“那庄子卿呢?”
上官继口气平静:“他该死。”
真好,比起她说出了一堆的理由,庄子卿竟然死得连个理由都不要了。
洛风华大笑出声:“说得好,上官继,愿你手握天下大权,怀拥娇妻美妾,坐享万里河山,死无……”她的声音轻轻,一字一顿:“葬、身、之、所!”
西延虎视眈眈,城内民心未定,上官继,你当真以为你的江山已经稳固了吗?如今兵临城下,辰国国都将破,所以以为自己可以从此安宁了?
当真可笑至极!
西延一朝谋划三十载,要的就是天下一统,因为辰国换主就轻易放弃?
怎么可能。他们先前和辰国达成了不插手内政的协议,但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可以随手撕掉的一纸空文,能在短时间内发挥点效力还是因为庄子卿的谋划,不论是庄子卿还是洛风华都怀疑辰国都成内会有西延埋下的阴谋,越到了进城的时刻就越不敢轻易放松,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候上官继竟然要杀了他们二人!
洛风华当真觉得可笑讽刺以极了,未来的场景在她的面前展现开来,没有了她和庄子卿,众谋士心思各异,离心背德是迟早的事,而将领们一旦稍微安闲,利益间的争斗凶悍程度就更加不言而喻。
西延只要坐等就可以收足渔翁之利,上官继的死无葬身之地就当真就是指日可待。
上官继示意身后的人:“洛风华,这是我们最后的情分。”
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这就是最后的情分。
洛风华沉静下来的时候一身白衣黑发就显得越发森森地骇人,她觉得自己对这个男人的认知真是被刷新了一遍又一遍,悠悠道:“我才诅咒过你死无葬身之地,你现在竟然能留我全尸?”
上官继道:“毕竟你曾跟了我十一年。”他顿了顿道:“宛儿未必希望我是一个那样绝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