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休眼中的笑渐渐地沉淀了下来,帝不豫,帝不豫,这里的帝讲的自然不是辰国的皇帝,辰国皇帝现在估计还没下朝呢,帝不豫的帝,是西延的帝。
洛风华那句不可置信的“你说什么”犹在耳边,知道会被拒绝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
斐休忽然觉得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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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飞的死是斐休做的,把那个小倌说成是余氏遗孤,却是洛风华教唆的,斐休做事干净利落,那个小倌的身份绝对有迹可循,而且那种地方本来就是藏污纳垢,来路不明的人多了去了,二来高飞他娘盛怒之下已经把给人家做了个斩草除根,那小倌的身份,就成了洛风华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地步。
当年余氏也是朝中武将的一大势力,失掉永州一事,王家串通了高家——说完全把锅推到余氏头上也不是完全正确,余氏当年的主将余有德在相当重要的向川之战中出现了判断错误,出现了挺大的纰漏,高王两家把那个罪名扣到他头上也不是全然没有根据理由,但是归根究底,这其实是王家的锅。
洛风华能给那个小倌安上这个似是而非的身份,同样能让余有德变成一个全然无辜的“忠臣”,当年余氏“发配三千里”,可怜辰国现在根本没有三千里的地盘,“三千里”也只成了一个虚指,说到底,这样一个朝廷,能坚持到现在简直就是用钱堆起来的奇迹。
不能否认的一点,就是辰国贫富差距非常大,但是辰国,尤其是帝都这一块儿,非常地有钱,那位仁敏陛下让辰国迁到千丈江畔绝对不无道理,水路交错,发达的手工业和工商业使得这里的财富积累得非常丰厚,加上西延不断吞并,原先在西边的世家大族同样开始动迁,进一步拉动了消费。
这些大族最不缺的就是累世积累下来的财富,骄奢攀比在帝都蔚然成风,整个辰国,唯一能和帝都相比的地方,就是山阳。
洛风华想得有些漫不经心,斐休似乎为她的立场而有些担心,可是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她没有扭转乾坤的力量,阻止天下统一是不可能的事情,前世的她也只是希望在更改辰国政权后再吞并西延,现在想想,要是没有庄子卿的支持,那样的想法就是痴人说梦。
她不知道西延是个什么模样,但是她知道辰国是个德性。
最初的最初,当她第一次获得父亲的允许,扮成少年去外头看看的时候,她的三观就重塑了一遍又一遍。
揭开丞相府为她营造的,尚称得上温情的面纱,外头的东西显得就残酷的多了,她不知很懂,为什么她只是给了一个乞讨的人一块很小的碎银子,就招来那么多乞丐的争抢,甚至混乱中有人很下流地趁乱摸了她几下。
从没有这样多,臭烘烘又丑兮兮的人围在她身边,甚至把手伸到了她的身上,避无可避的身体接触,女儿家的矜持,世家小姐的骄傲,让她在短暂惊讶后就是羞怒和恶心,一瞬间她很想杀人。
等到洛平甫派在她身边的暗卫把她从这样的难堪解救出来的时候,旁边人眼见着这位小公子估计是家世不凡,自己好像也占了便宜,迅速地一哄而散,洛珞站在哪里,觉得全身都脏,握住了拳头才避免自己气得发抖,却甚至都再看不到一个人可以发泄。
人群来来往往,重新若无其事地从她的身边经过,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像一群食尸的动物,嗅着腥气过来,然后等你想打的时候,又逃到你抓不到的地方,等到你懈怠的时候,再扑过来,恶心,烦人,黏在身上挥之不去的阴险,偏偏无处着力,空怀了一腔怒意。
天下脚下尚是如此,这些刁民怎么不去死。
这想法很阴毒,但是洛珞在洗澡换到第五遍水的时候,依然不能抑制地这么想着,她以为家中若有若无地刁难已经让她很不开心,却是这样直白地第一次接触到这样没有掩饰,直接落在她身上的恶意,而她的初衷,却只是最单纯的善意。
第一次出去就是这样,换成一般的女子肯定不想再出去第二遍,洛珞不同,自己的事情,她一定要讨个结果,更不能因此从今就再也不敢出门。
昨天她想着这些刁民怎么不死,今天就真的有刁民死了,洛珞把那个人记得很清楚,在洛珞给了那乞丐一块碎银子之后,是那人率先从她的手上几乎是抢地从她的钱袋里夺过一把碎银子,口中还道:“公子您行行好,好歹也接济我一把。”呼出来的口气带着恶臭,长着长长黄指甲的手有意无意地和洛珞做着接触。
法不责众,但是记得这样清楚,这样恶心的,洛珞难免要小人一把,何况当街抢劫,就是送到官府也是要有个说法。
可是那人今天却是死了。
死因相当简单,昨天从洛珞那儿抢了钱,转眼进了酒馆,真金白银,喜上心来,酒喝多了,边骂人边可劲折腾,大声嚷嚷,出了馆子,脚下一没轻重就栽倒向了墙根,扶起来的时候就没气了。
洛珞满心的嫌恶,看着暗卫给她搜集的信息也不知道说什么了。
早年的秀才,后来一直没考上,父亲死了,母亲被祖母卖给了一个鳏夫当媳妇,后来辗转又被低等的窑子里,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他好容易放弃功名,用卖他母亲的钱娶了个妻子,生了个儿子,当一个私塾里的穷酸秀才贴补家用,日子还算平稳。
后来的某一天,妻子说给某户人家送件刺绣去,回来割点肥肉给儿子吃,妻子出门了,但从今再没见她回来过,他那只有三分姿色的妻子,是不知道跟人跑了,还是被拐卖了。
家里还有个祖母,还有个儿子,祖母年老,不敢吃东西留给曾孙子,天天靠喝凉水充饥,最后算是饿死了。
后来再有一个某一天,在某个角落里,他发现自己被野狗啃了一半的儿子,说是不知怎么惹了一个贵家子弟,被人打得半死,然后被狗趁机吃了的。
那人做的事情和带给她的恶心不会因为这些话而改变什么,因为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但是……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人的生活原来可以过得这样绝望,绝望得那么肮脏又那么不由分说。
她能说什么呢?站在道理的制高点上去批判,可是人已经死了,但若说同情,他给她带来的反感和他做的事情绝对让她说不出来,更何况,那种人也绝对不需要。
然后的然后,洛珞看见了更多的东西。
她看见良家女子大庭广众被人拖走,旁边两个男人在交换钱财,其中一个是她的丈夫,她看见未婚女子带着面纱上街,都会有浪荡子弟去揭开她的面纱调戏,她看见男人用骨瘦如柴的手扯着另一个人的衣襟,说着些他们不该不能只给这些钱的话,然后被打到吐血……
等她回到家,依旧是仆婢成群,锦衣玉食,外面的一切似乎只是一个荒诞的梦境,因为处处都已经妥帖完备,就连她乘坐马车的时候,都会有人跪下来,让她踩着背蹬上去。
她不悲天悯人——任何一个朝代,甚至是一个年代,这样的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但年少骄狂,彼时她想,如果可以,就换一个朝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