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辰国律法,妻子死了,儿女服丧三年,夫君一年,不等西延使节走干净,洛平甫稍微交代了一下事情,立刻把奏折递了上去,皇帝几番推脱,抵不住洛平甫一再恳求,只能答应了。
洛平甫另外求了一件事,他的二女儿年纪不小了,请求皇帝准许他们在母亲去世百日内与上官继完婚。
皇帝也答应了,甚至提出要给去世的许仪如追封诰命,不过被洛平甫很是坚决地推拒了。
于是,虽然马上要成亲的晴宛,还是不得不一边准备着婚事,一边在大冬天里给母亲服斩衰,洛风华自然也要,但是架不住她已经病得下不来床,无法执行。
晴舒看着洛风华躺在床上的样子就想说些什么,可是架不住晴音晴心的阻拦。
你只是个丫头,你若是她的姊妹长辈,说她两句未必有什么,但是也不能天天说,何况你还没有那个立场身份,一两句的是关心,说多了就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
更何况洛风华自己心里一向有主意,不管做了什么决定,导致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都容不得别人指手画脚,洛平甫和洛老夫人都一句话没问,其他人还是闭嘴吧。
洛风华的内力被掏空,又在雪天里受了冻,被暗卫带回来的时候更是神思恍惚倦怠,回来一躺在床上,就立刻发热病倒了。
全身都在发热,明明皮肤那么烫,可是洛风华还是感到了身体因为寒冷在打着颤。
她只是在外面待了一个时辰不到,就已经这样了,如果待了一夜呢?
虽然有内力,可是那感觉,肯定不会好受多少。
毕竟那么冷,那么冷。
洛风华被子底下的手紧紧地握着那张纸条,上面的“珞”字被反复摩擦得字迹模糊。
“小姐。”晴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洛风华闭了眼睛不说话。
晴舒把素白的盘子放在她的床头,因为府里在办许仪如的丧事,所以一切用度都是偏素的,晴舒低声道:“这盘子里头是夏大夫开的药,小姐最好趁热喝了,若是想喝的时候不热了,吩咐奴婢一声,奴婢去给您热了。”
“还有,”晴舒道:“老爷说了,虽然夫人过世,小姐也病了,但是今日毕竟是小姐的生辰,老爷吩咐着至少不能委屈了小姐,后面拿过来的东西,小姐先看了,奴婢再拿走。”
晴舒说完了,就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走了。
是了,今日是她的生辰。
她十六岁了。
于是掐指一算,又是一个十一年。
距离她五岁的十一年。
五岁那年,她跟着她母亲去宫里,住在了温明宫中。
被王飞燕一声不吭地推下了水。
她为自己曾经的懦弱无能和无助耿耿于怀,更为曾经看到的女孩嘴边的那一抹释然狡黠的笑,而觉得当年的自己好像有病。
现在知道了,是她有病。
是她忘记了一切。
初见,他举杯齐眉,说,喝茶吗?
他说,我对你心慕久矣。
他说,乖,叫哥哥。
他曾经那么执着地把我心慕你久矣挂在嘴边,他曾经那么忐忑地说,叫哥哥,他曾经那么真诚地说,我如果娶妻,一定只娶你。
她给他下了什么判词?
轻薄放荡,别有用心,心机深沉,非奸即盗。
洛风华窝在被子里,肩膀微微耸动着,大笑无声,眼中却最终有了泪。
她到底负了他。
——
小小的女孩儿就坐在台阶上,明珠带子垂在她的耳畔,让她本来就又圆又大的黑眼睛显得格外的亮,精致的小脸蛋,大大的袖子的衣衫,一瞬间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宫女走过,看着她,想起自己刚进宫时的样子,悄悄道:“这是新来的小宫女吗?怎么如此清闲?”
另一个宫女“呸”了一口道:“亏你进宫这么久了,怎么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小宫女哪里来的这样的富贵气象?”
那个宫女吃惊道:“那她是哪个大人家的女儿?”
内宫也不是可以随便入的地方,哪怕就是那些大家小姐进来了,那都是跟着母亲,不敢多走一步,多说一句,生怕犯了宫规的,哪里有如她一般的自在?
宫女悄声道:“这是洛相家的嫡女,咱们凉嫔娘娘的亲外甥女。”
那个宫女就恍然了:“怪不得呢。”
说到最后也有一丝羡慕,她们这些宫女有些也是大家出身,但是身份都不怎么高,进了宫,全是零零碎碎的宫规,做不好就要被嬷嬷打手心,而这些真正出身高贵的女子,在家自由,在宫中竟然也能如此自在。
不过洛相呀,那可是顶顶温和的人,长得好,人更好,光是为着他的妻子从不纳妾这一点,就不知道让多少女子羡慕了。
两人说到最后,竟是一致地开始憧憬起洛平甫那张文秀温和的脸来了。
洛珞百无聊赖地晃着自己的一双小短腿,看着鞋子上的绣花样子发呆。
母亲和姨母一见面的神色就不怎么好看,虽然她听不懂那些话,可是也察觉到她们之间的气氛并不愉快,而且有的时候,母亲朝着她看过来的目光真令她觉得害怕。
她不喜欢笑,偶尔会哭,比如晴宛逼着她吃药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她都觉得空荡荡的。
母亲和姨母都不喜欢她,她又不喜欢跟那些陌生的姐姐说话,只能坐到了这里。
坐了一会儿,两个穿着一样的姐姐路过,其中一个似乎看了看她,随后另一个又说了些什么,洛珞就低下了头,虽然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可是她直觉她们说的是她。
洛珞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们走了,就坐了起来,一路往偏僻的地方走,开着牡丹花的正殿雍容,最美的却是蔷薇盛放的偏殿,粉白重瓣,娇美得很,洛珞一边看着,一路走到了偏殿后面,一丛灌木堪堪地把墙面挡住了。
洛珞看着,忽然觉得有个地方似乎有些空,难得起了好奇心,用手一拨,就见灌木之后的墙上竟然有个破损的地方,透出光来。
她钻了进去,竟然是另外一座废弃的院子。
宫中废弃的地方众多,这不过是温明宫中的一处,宫中的一处。
然而洛珞却呆了。
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头顶。
极为苍白的手,纤长而不单薄,他揉了揉她的发,微微笑了:“是陌生人吗,你怎么来这儿了?”
洛珞抬起头,他的五官怎么形容呢?
她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就是自家爹爹都比不上他,乌黑的发,纤长的睫毛垂下,白色的衣裳纤尘不染,显出一种格外的温柔,好看,她从未见过有他这样好看的人。
似乎是因为他的外貌,又似乎不仅是因为这个。
他的眼睛紧闭着,没有睁开。
洛珞踮起脚,出于一种莫名的亲近,伸手摸上他的眼睛:“哥哥你看不见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她放下手,有些失落道:“所以你待在这院子里,也是因为你的娘亲不要你了吗?”
这话说得可真失礼啊。
他微笑地叹气道:“我的娘亲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她沉默了许久,想说:“那以后我可以找你玩吗?”却还是没有说话,反正谁都不要她,他长得这样好看,又怎么会要她呢?大家都不喜欢她,肯定不止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
他的娘亲只是不在了,不是不要他了。
洛珞忽然觉得委屈,但是也不喜欢经常哭,就面无表情地待在旁边,这里有一眼泉水,旁边写了三个她看不懂的字——温慧泉。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偏着头,静静地感受着她的位置。
一个小小的,稚气的孩子,抱着膝盖坐在湖畔。
天色有些晚了,她看了看他,见他毫无反应,就自己重新回去了。
很安静,除了最开始的失礼,他这样想着,也进了屋子,他喜欢这样性格的小姑娘,很可爱,以后或许可以有这样的孩子吧。
继而有些自嘲地笑笑,他哪里来的以后呢?
就连在辰国宫廷,还是因为被追杀得走投无路了,要不是她实在是个孩子,他估计会在刚见面的时候就立刻杀了她的,就连此刻放了她走,都不知道可能招来什么祸患。
半夜,他赫然警醒。
他失去视力之后,听力就越发敏锐了。
细细碎碎的声响,这次的杀手似乎有些不敬业。
她捧了一颗小小的明珠,柔和的光晕照亮了一片小小的范围,继而,她看见他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她被稍微吓了一下,就小声道:“你能看见我吗?现在也没有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