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倪小胖的话中，元宝的头一点点地从枕头上抬了起来，她轻声地引导着，小心地去触碰倪小胖心底的那个最大的秘密，“那么，少爷到底让彩凤去太太的面前说了什么？” 倪小胖一滞，就在元宝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轻声地吐出了那句话，“我对彩凤说，你告诉我不要再喝药了，还问彩凤，得给她多少银子，她才不会说出去。” 原来如此，那补药是二太太最大的秘密，倪小胖猜到了，但不敢说，彩凤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也不敢说，不，元宝马上想到，彩凤其实是不知道的，如若不然，彩凤根本就用不着倪小胖这样的“提醒”，早就用这个法子除掉元宝了！ 怪不得二太太连问都不问，就要直接下手杀了她，只有死人才会最好的保守秘密啊！ 元宝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她跌落到了枕头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一滴泪水，从元宝的眼角滑落，晶莹纯洁而又无比脆弱，它在枕头那光滑的丝绸面儿上摔了个粉身碎骨，化为很多细小的颗粒，随后，就在这奢华的布料上消失不见了。 倪小胖愣愣地盯着这颗泪珠，当它消失时，倪小胖的心骤然间紧缩，就好像，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就这么失去了，可那是什么呢？倪小胖怎么都想不明白。 倪小胖知道自己脑子笨，所以就决定等有时间了再去想这个问题，而现在，他要哄好元宝，他刚刚发现，一看到元宝哭，他的心就会很难受。 “元宝，彩凤已被我关进柴房了，我让人去打杀她吧，给你出气！”倪小胖说。 元宝冷冷一笑，“彩凤不过是给少爷传话罢了……”随后立刻转言道，“少爷是主子，彩凤是奴婢，少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倪小胖拉起元宝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元宝，我知道，我这次做的事有不周到的地方，让你受了惊吓，吃了苦，我笨嘛，而且我怕你害怕，不愿意去做，也不敢提前和你商量，下次就不会了，你多帮帮我，我以后一定会做得更好的，保护好你，不让你受苦，这回你罚我吧，打我骂我都行，你别再生气了，也别再哭了！” 元宝怔怔地看着倪小胖，苦涩地咀嚼着那两个字：“下次”，心中痛得犹如万剑齐穿，嫌恶的抽回了手，“少爷说的哪里话，为主子尽忠，是奴婢应尽的本份，是应该的！” 倪小胖用力抓住元宝的手不放，“元宝，你不一样啊！” 元宝皱了皱眉，“少爷倒是说说，在少爷的心里奴婢哪里不一样？”她难道还有更招人恨的地方，才被倪小胖这样残忍地利用？！ “你……”倪小胖顿了顿，有些词穷，“你是最好的奴婢，忠心又聪明，值……值好多好多银子，就是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赏给你，也不够补给你的！” 原来区别只在于价值，而不是本质，怪不得倪小胖连在自己面前撒谎都不屑于去做，元宝轻轻点了下头，“谢少爷抬举，以后奴婢一定会好好侍候少爷的！”她再傻，也该认清眼下的形势了吧。 “那你不生气了？”倪小胖听了这话，笑了，站身来往门外走，“我知道该怎么整治彩凤了，元宝，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到时候你会更高兴的。” 倪小胖对彩凤的处理方式简单而直接，他留下了彩凤所有的东西，就连身上的衣裳，都给彩凤换上了粗使丫鬟的一套旧衣，然后就把彩凤赶出府去了。 彩凤的身世也挺不好的，她是个孤女，寄养在堂伯父的家里，但堂伯父不仅昧下了她少得可怜的家产，还对彩凤不好，彩凤的容貌在那个小山村里算是很出挑了，人也机灵，这让她的心思活泛了起来，正好赶上倪府招下人，彩凤很有魄力地自卖自身，入府当了丫鬟，那一年，彩凤才十岁。 彩凤到了倪府就不出挑了，出身不好，也没人帮衬，她就投靠了二太太，被分到了倪小胖的院子里，结果很快就从最低等的粗使丫鬟升到了一等大丫鬟，享受着种种好处。 直到被赶出府去的那一刻，彩凤都不相信，一向不起眼儿的少爷竟然在和太太的争斗中获胜了，而她就这样成了牺牲品。 几年后，元宝在意外之下又遇到过一次彩凤，那时，彩凤已嫁了一个乡下汉子，并成了两个娃娃的妈，彩凤的双手和脸都很粗糙，年纪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大了十岁都不止，可见她的生活有多么的艰苦，再没有一点在倪小胖面前跺脚扭腰时的娇美。 本来元宝根本就没认出面前的这个穷苦妇人，就是当年院子里的当家人彩凤，反倒是彩凤一眼就认出了元宝，彩凤见到元宝后，先是愣愣地看了元宝一会儿，仿佛在缅怀那些从她生命中失去的繁华，接着，彩凤转身就跑，好像有厉鬼在后面追她似的，直到跑出了很远，才传来她伤心欲绝的嚎哭之声。 正是彩凤这一系列的怪异举止，才让元宝认出了她，对于这个自己生命中的过客，元宝只是送上了一声叹息，再无其他。 可不得不承认，彩凤用她的亲身经历给元宝上了十分生动的一课：不忠于主子的奴才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比苏春生叮嘱一万遍都更有效。 “元宝，元宝，”倪小胖很快便兴冲冲地又跑回了屋子，把一枚钥匙塞进了元宝的手里，“我把彩凤的东西都留下了，把她赶走了，我去看了，她光银子就攒了五、六百两，衣裳料子有好几十匹呢，还有不少的首饰什么的，都是她这些年昧下的，给你，都给你，连她的屋子都是你的了！” 彩凤没什么亲人，又对养父母很是记恨，所以她的所有收入，包括她的卖身钱，她都是自己攒着的，就准备以后全当成嫁妆了。 而且彩凤的收入是双份儿的，倪小胖院子里一份儿，二太太赏赐的是另外一份，再加上平日里，她对倪小胖这个主子和满院子下人不遗余力的克扣…… 这几年彩凤竟然攒下了价值一千二百多两的体己，再次验证了“丫鬟是个有钱途的职业”这一定论，当然了，得是得势的丫鬟。 既然该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元宝对到手的补偿从来不会推辞，接过钥匙道谢，脸上依然是宠辱不兴的淡然。 “不过，”倪小胖有些扭捏，“你以后还是睡在我的屋子里吧，我舍不得你，你一离开，我就心慌！” “是，少爷。”元宝平静地点头。 倪小胖又说起了明天搬家的事儿，元宝偶尔会和他讨论两句，直到晚饭和晚上的药被送了过来，其实倪小胖头上的伤也挺重的，也是内服外用的药在一起用，不过，从表面上可一点也看不出来，倪小胖实在是乐晕了，整个人都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中。 沐浴出来，倪小胖问，“元宝，你怎么还没睡啊？是疼得睡不着吗？那我陪你说说话儿吧！” 元宝说，“少爷，奴婢想给家里写信。” “好说。”倪小胖很快准备好了元宝需要的一切，但元宝不能起身，倪小胖就把纸放在元宝床头旁的一张椅子上，帮她扶着。 “相公，我在府里很好，少爷对我非常好，刚刚赏赐了我很多很多的银子和东西，让我都舍不得出府了，而且少爷就要搬到外院去了，又新添置了很多下人，院子里真是离不开人，我左思右想还是求了少爷让我在府里多留一阵子……”元宝一笔笔地写着，脸上的泪水肆意奔涌，她小心地抹去，不让它们有一点儿溅到纸上。 倪小胖收好了信，心疼地看着泣不成声的元宝，讷讷道，“元宝，不是我说话不算数，实在是现在我不能放你走了，父亲不会答应的……”将今天在二老爷外书房中，二老爷、倪忠和他三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元宝，还提到了那件袍子。 元宝静静地听着，渐渐地止住了泪水，“那少爷打算什么时候放奴婢走呢？” 倪小胖讷讷道，“我……我说不好……” “那便不用说了，等少爷想好了再告诉奴婢吧！”这一回，元宝变得特别好说话起来。 元宝终于想明白了，逼迫是没用的，倪小胖其实一点都不好说话，他是主子啊，怎么可能损害自己的利益而去迁就元宝这个奴婢呢？亏元宝还在心心念念地数着日子，又岂知，在倪小胖刻意的操纵下，元宝是永远无法等到她自由的那一天的。 元宝扭过脸去，不再看倪小胖，“少爷早些睡吧！” 倪小胖爬上床去，没放下幔帐，借着屋子里朦胧的灯光，定定地看着元宝方向，两人的床离得并不太远，可是现在，倪小胖忽然有了种他们相隔千山万水的感觉，是的，就是这种感觉，让倪小胖觉得他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这一整天，对倪小胖来说是很累的，他做了那多的事，午饭没吃，晚饭吃得很少，也没午睡，他本该很快睡着的，可他没有，他的脑海中充满了和元宝结识以来的一幕幕，他要找出来，他失去的到底是什么，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拥有的其实很少很少，所以，他经不起失去。 表面看起来倪小胖很大方，他的东西随手就赏人，其实这是因为他知道，他根本就留不下这些东西，那根本就不是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东西他一旦想要，就得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并不一定能够成功。 想得到想拥有，就要交换，这是存在于倪小胖脑海中的，根深蒂固的理念，所以倪小胖在见到元宝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元宝，我给你钱，你陪我玩儿。” 并不是倪小胖傻，当然了，他也的确不聪明，而且长期的人为圈养，让他的身心在很多方面发展得极不平衡，但事实证明，不是倪小胖傻，而是倪小胖和元宝所处的世界行为规则不一样！ 现在，倪小胖用他自己的方式，强迫元宝接受了他的世界，彻底地遵守了这一世界的行为规则，可倪小胖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开心呢？！ 元宝是不同的，这一点，倪小胖在第一次听说“财迷元宝”的故事时就知道，只是远不如现在认识得这般深刻。 倪小胖并不像元宝想像的那么老奸巨猾、心思缜密，他不过是凭借着本能和心中的欲|望去做事而已，而在这个过程中，元宝一次次出乎倪小胖预料的优异表现，让倪小胖的欲|望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很多他以往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在元宝的帮助下变得唾手可得。 好不容易离开家离开自己的小院子一次，遇到一个好玩的小女孩儿，用自己花得起的代价，过三天快乐的日子，这是倪小胖见到元宝后的最初想法。 然后倪小胖发现元宝不仅好玩儿，还心灵手巧，倪家怎么说也是靠丝织业和绣品起家的商户，别说倪小胖这个少爷，就是家里的下人，在这方面见识也不同寻常，当然了，不能用倪忠这样的个中翘楚的水平去衡量。 倪小胖发现了元宝打络子手艺的价值，但当时没想明白到底该怎么利用这一点，只是随口说给元宝提供个发展途径。 和元宝分开后很久的时间里，倪小胖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后终于想明白了，这件事可以利用，用来增加他自己的“用处”。 所以他在第一次去云锦时，才那么不遗余力地帮助元宝，结果元宝果然拿下了倪忠。 倪忠诶，那是父亲都无法收服的人呐，这可谓是元宝给倪小胖的第一个意外之喜，也让倪小胖对元宝的注意力骤然提高，开始不遗余力地密切监视着元宝和倪忠之间的交易，生怕自己从中得不到好处。 生肖图样的出现，差点儿没让倪小胖乐疯了，他是不顾一切地跑出府去、倾尽所有把元宝弄到自己手里的，为这他受了很重的惩罚，可倪小胖觉得值得。 生肖商品热卖时，谁都想不到，其实最开心的人是倪小胖，而也正是这个不起眼儿的小胖子，将在这笔生意中得到最大的好处，他得到的是：崭新的人生！ 确定了元宝在这种情况下依然答应入府时，倪小胖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心中的滋味儿，他只是觉得，他欠了元宝的，他能给元宝的实在是太少了，和元宝的价值严重地不对等，可他自私，他不忍放弃近在眼前的利益，他对元宝的欺骗既让他得意，又让他不安。 倪小胖抓住了过年的机会，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私自买了个丫鬟的事儿。 母亲在父亲面前自然很慈爱和宽容的一口答应了下来，只是在背后把倪小胖被禁足的时间无限制的延长了，而父亲也更加地讨厌他了。 这是一场豪赌，倪小胖在用元宝赌自己的未来。 元宝在管事妈妈那里受调|教的一个月，倪小胖真的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懂得，母亲不是惩罚他一下就算了，母亲一定会想办法阻止元宝来到他身边的，到了那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善喜偶尔能捎进来只言片语，无一例外都是坏消息：元宝太小了，府里从来没进过这么小的丫鬟，准保得让人欺负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下，元宝长得太好了，规矩也学得好，怎么可能到得了少爷的院子？！ 其实倪小胖撒谎了，这次入府是元宝唯一留在倪小胖身边的机会，否则，元宝就可以在府外，用那张卖身契做护身符，安然地渡过一年，不过，倪小胖是不会就这么放过她的，只要元宝不来到他的身边，那张卖身契绝对会终生有效！ 而元宝则又一次展示了她的神奇之处，她平安且准确地到了倪小胖的院子，当中没让倪小胖费一点心，过后也没对倪小胖抱怨过一句。 怎么形容倪小胖在自己院子里见到元宝那一刻时的心情呢？倪小胖想了好久，也没想出来，他只是记得，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所已经关得他快要发疯的院子，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鲜花盛开的乐园，让他笑得啊，嘴怎么都闭不上！ 元宝的惊喜不止于此，她引导倪小胖读书，她帮倪小胖减肥，教给倪小胖催吐的法子，她带领倪小胖打压那些不听话的奴婢们…… 倪小胖的生活变得忙碌、充实而有意义，倪小胖甚至觉得，只要有了元宝，哪怕这辈子都这样被幽禁在院子里，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儿。 可元宝一定要走，倪小胖没办法，最终采取了那个发动一切的法子，因为他怕，怕元宝离开了以后，他一个人继续从前的生活，怕没有了元宝的他，又变成以前那个一无是处的傻瓜，更怕一旦东窗事发，他要独自面对母亲的怒火和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