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目光再度回到了绣品上，只不过，他们看的可不是同一件作品。 老太爷看的是一副仕女图，淡青的鸭蛋壳给人一种烟雨迷蒙的感觉，靠近顶端的弧线被按照自然起伏绣成了一柄油纸伞。 伞下，一个窈窕的女子正袅袅而去，留下了婷婷的背影，她乌压压的秀发、飞扬而起的裙裾，被绣线极为简练却又细致地勾勒了出来，元宝甚至在她的头发上镶嵌了一枚小小的珠子，就像是探出头来的发钗，显得特别精细和真实。 它的神来之笔是女子脚下被绣成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不仅很好地借助了蛋壳本身的色彩来表现水的颜色，还点出了女子远非凡人的身份，凸显了她轻灵无比的身姿。 旁边题的两个字“回眸”更是让人产生了无限的遐想：这样的美貌仙女若是能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那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啊！ “这枚‘回眸’是由离先生设计出来的，”元宝并不居功，“我认为，画师必须根据蛋壳的特点，乃至每颗蛋壳不同的颜色来设计图案，当然了，可以有重复的，不过，我的想法是，如果没有超过一百种以上的专门设计图案，没有一千颗绣蛋成品，我们实在是不该贸然推出这种独一无二的绣品的。” 元宝的话又让三个人心头猛然一跳，他们仿佛看到数不清的金元宝争先恐后地向他们飞了过来。 元宝的目光投向虚空之处，小胳膊一挥儿，“到时候我们专门准备一间屋子，为这些蛋壳绣打上一架专用的货架子，里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蛋壳绣，让人看了这个，又觉得那个也很好，一回头，再次发现新的精品，最后怎么都取舍不下，只好掏银子全部买下，结果回到家里又开始惦记着落下的那个，只得再回来一趟……” 元宝的描述有点滑稽，但没人笑，因为他们知道，这种场景很有可能发生，而一旦发生，他们的荷包就会有被撑破的危险啊！ “画师画好蛋后，在纸上另外留下画稿，然后将蛋面上的画抹去，再用炭笔细细地勾勒出绣线要经过的痕迹，找到适当的位置，标出一个个的点。”元宝的这番话，把三个人都听晕了，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见过元宝亲自绣蛋壳的倪小胖才能很清楚地理解这其中的含义。 元宝也不多解释，只是把被老太爷捏碎的蛋壳碎片分发到三人手中，让他们自己去发现，“标出点来之后，这枚画好的蛋壳和与之相配的画稿，将被送到另外一位玉器师傅的手中，由这位师傅进行第三步，打孔。” 听到“打孔”这两个字，再看看手中的带着密密麻麻的小孔的蛋片，三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针线就是从这些事先设计好，并打通的孔内穿行而过，才在蛋面上留下痕迹，达到“绣”蛋壳的效果的，而这种绣的方式，在元宝的前世，因十字绣的盛行而被广泛使用。 见他们都想明白了，元宝便继续说，“打孔不成功的蛋壳，画稿返回画师处，由画师重新画蛋壳，成功的蛋壳，则连同画稿交给绣娘，其实有了画稿和那些孔，别说是绣娘了，诸位也能照样绣出花来，不过，那速度和质量可就无法保证了，所以还是用绣娘比较好些。” “绣娘绣成了蛋壳绣后，画稿返还到画师处，可以继续使用，如果是画相同的图案，画师就可以不用在蛋面上打画稿，而直接用炭笔画线条和孔的位置了。接下来，是蛋壳绣的最后一步，也是很重要的一步，还得玉器铺子的师傅来完成，就是给蛋壳绣配上蛋托。”元宝总结道。 元宝用手示意二老爷最喜欢的那件作品，“这个作品，是我设计的图样，离先生帮我画的，配这个托着实花了番心思呢！” 三人看了连连点头，老太爷说，“的确巧妙。” 那是一枚雪白的鸡蛋壳，白到有些透明，蛋壳的底部借助自然形成的形状，被设计成了一只芊芊玉手的微弯的掌心，两根绣上去的柔美玉指，带着蛋壳侧面的线条展示在观赏者的面前。 这只手中托着的是一朵茎叶俱全的莲花，等到蛋壳上端面积较大的部分时，那花瓣便肆意地绽开了，露出了其中嫩黄的娇蕊来，因为蛋壳的透明度较高，猛然看去，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只手和一朵花一样。 整个画面的巧妙之处在于，恰巧有那么一只蜻蜓飞了过来，落在了这花蕊上，蜻蜓的身体是绣在蛋面上的，可蜻蜓的翅膀却是用金丝和丝线缠绕而成，不仅纹路清晰，还完全立体地悬浮于空中，但凡有点震动或是微风，就突突轻颤，仿佛下一刻那蜻蜓就要飞走了，简直和活的一模一样。 立体塑形在这一时空已被广泛采用了，尤其是在首饰上，所以并不是非常稀奇。比如元宝这次用的金丝，就是从首饰铺子里直接买的，它不是完全由黄金制成的，而是一种特殊的合金。 元宝觉得里面可能掺杂了一部分的铜，总之是硬度适中很适合立体造型，可见这种技术是非常成熟的，出现在蛋壳绣中，只是被元宝借用而已。 而元宝提到的神来之笔，则是这个绣蛋的蛋托，那蛋托是用一块灵透莹白的玉石雕成的，玉质极好，幸而这蛋托很小，用的只是下脚料，所以价格并不太贵。 这蛋托有着鱼嘴型的顶端，细细的圆柱型的中段，带着一点镶边的最底端，它单独看起来真是不怎么起眼儿，最起码当初倪忠和玉器铺子的掌柜的看见时，那是完全无感啊。 可蛋托和刚才提到的那副蛋壳绣放在一起时，奇迹出现了，这玉白的蛋托分明就是女子的皓腕啊，最底端那不是用绣花装点过的袖口吗？端的是曼妙无比，引人浮想联翩。 “配好专用的蛋托后，就可将蛋壳绣固定在蛋托上，装盒出售。”元宝说，“我想了很久，只要按照这样的步骤去做，就可让每个匠人都只做他们最为擅长的工种，一点都不难，速度快而且成功率高，只要人手足够，哪怕是一天弄出来一千颗绣蛋那也是有可能的，旁人就是学会了这蛋壳绣的法子，也没有我们做得快做得好，必然得通过提高售价来保证利润，这样我们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实际上是元宝设计出来的一条专门的流水线，是实实在在的原创，一点抄袭的痕迹都没有。 事实证明元宝这种流水线生产方式，那是相当的好用，经过简单培训的生产者们，曾为倪家创造出了一个月内批量生产五千颗蛋壳绣的奇迹，让倪家在京城、宁南府城、庆安县三地的火爆销售毫无后顾之忧。 “这其中要特别提及的是，我们其实最缺的是设计师！”见那三个人还在回味着自己方才说的话，元宝不由提高了一点声音。 “设……计师？”老太爷满脸迷惑。 “对，”元宝重重点头，这就是她今天开这场发布会，把产品介绍得如此详细的原因，“有了画稿，画师容易找，至于磨蛋、打孔和绣娘，都是很简单的活计，也不难，但根据绣蛋来配蛋托，就不那么容易了，尤其是想要配得巧妙，那就更难了，打画稿和配蛋托，这需要的就是设计师！” “我明白了，”倪忠缓缓开口，“要的就是那份儿巧妙的心思，旁人想不到的，呃，设计……师，能想到，旁人能弄出来的，设计师能弄得更好卖，就算是学了去，那也是抄袭的，名气还是我们留下了，就像那好的文章和诗词一般！” 元宝重重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 在画画和刺绣这两方面，元宝虽然也有些天分，但她明白，就是她再学再练上个一、二十年，比她强的人也会比比皆是，要知道，在其中浸淫终生的大有人在。 而元宝最擅长的，就是种种奇思妙想，还有很多前世的东西可以借鉴，所以设计师才是她独一份的特长，是最容易出彩的，也是最方便赚银子的。 就拿现在来说，别看元宝把蛋壳绣的技术毫无保留地给了倪家，还坦率地承认自己在画功上的欠缺，但她有足够的信心让倪家的生意离不开她，因为她的设计是最好的，完全可以因此而提高作品的售价，就是不提高，她设计的作品也一定是最畅销的！ 元宝的自信很有道理，她设计的作品无论是生肖还是蛋壳绣，无一不刮起了一阵席卷各地的抢购热潮，尤其是不易仿制的蛋壳绣，由她设计出的作品能占到倪家销售总量的七成以上。 正是借助倪家这个平台，“设计师”这个崭新的职业也深深地植入了有关人员的心中，优秀的“设计师”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可以让原本不起眼儿的小东西变成滚滚财源…… “这设计师要到哪里去找啊？”倪忠的问题永远那么的直接和现实。 元宝摊了摊手，“这我可不知道，”想了想，“我只知道教我的离先生，可称得上是一个，他的作品大家也看到了，的确是很好啊！”那是在她的启发之下达到的效果，不过，元宝相信，受到鼓励的离楠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这是元宝用自己的力量给她的“偶像”加“老师”的最大回报。 “什么？离楠也知道了这蛋壳绣？”二老爷的想法儿角度不同。 元宝赶紧澄清，“没有，知道蛋壳绣的五个人现在全在这里了，我只是让离先生帮我画蛋玩儿，他以为我是小孩子，不得不陪着我，不过，他万万想不到，我能把他的画‘绣’在蛋壳子上。” 众人松了口气，深以为然，他们都亲眼看到了，还感到难以置信，不然老太爷也不会动手捏碎了其中的一个，那可不是完全的不小心，而是因怀疑而来的一种试探。 “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了，接下来的事就该倪忠大掌柜来操心了！”元宝装模作样地抹了一把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然后福了一福，跟着倪小胖施施然地走了。 “元宝，你太聪明了，说得也好，走，我们去苏家庆祝一下！”刚一出了老太爷的院子，倪小胖就主动提议。 元宝自然欣然应诺，经常回苏家，这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吗？ 其实倪小胖还有他的小心思，他很希望能再“喝醉”一次，只是，有了上次和苏春生那次透彻的交流后，元宝已不需要和苏春生再单独在一起了，即使在热闹的酒宴上，他们也能通过三言两语就迅速明白对方的意思，而且，元宝最近在倪府可谓一切顺利。 结果在元宝的细心照顾下，倪小胖再也没有了醉酒的机会，但对元宝这样的关心，倪小胖的心里还是很受用的，而且他也真的很喜欢与包括苏氏兄弟在内的这些学子相处。 元宝曾反复地提醒倪小胖，应该编织属于他自己的关系网了，就连二老爷听说了他交往的这些人后，也夸奖了他一番，说这些学子以后都是有用的人，于是，倪小胖就和他们来往得更频繁。 不过，这一次订好的第二天的庆祝宴席却没有按时举行。 元宝和倪小胖吃过午饭后正准备歇晌，就有人来送信儿了，“老太爷把悠然阁赏给了五少爷，请少爷这就搬过去吧！” 元宝为她的午睡默哀。 倪小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悠然阁？赏给我了？你说清楚，是悠然阁吗？” 得到了十分肯定的答复后，倪小胖坐在那里傻笑了半天，愣没说出一句话来。 倪小胖的东西少得那叫一个可怜，人手又齐备，都没用第二趟，就全部搬完了，而等到了悠然阁后，元宝才明白方才倪小胖为什么会是那副样子了。 悠然阁不仅是在外院，就是在整个倪府中也是最为豪华舒适的一套院落，没有之一。 悠然阁有亭台楼阁若干，处处布置得富丽堂皇，极尽奢华之能事，那一件件精贵的摆设，价格简直令元宝咂舌，光那个后花园就有倪小胖以往住的整个院子那么大，说的是前院后院都加起来的面积，此外还有单备下的藏书楼、珍宝室等，不一而足。 而悠然阁并不只是环境好而已，它在倪府还俱有特殊的象征意义——曾住在悠然阁中的少爷，都是倪府未来的当家人，比如，大老爷和大少爷。 之所以他们现在不住在这里了，是因为倪家的另外一条规矩，那就是，悠然阁只住年龄足以搬到外院独居，又尚未娶亲的少爷。 今年十八岁的大少爷去年刚成的亲，婚后不到一个月，老太爷就给大少爷在外院另外安排了旁的院子，就如同对待当年的大老爷一样。 悠然阁虽然空出来了，盯着它的人却不少，一个是老太太，她正虎视眈眈地筹谋着为襁褓中的六少爷争取到住在这里的福利，一个是大太太，她正在督促新过门儿的儿媳妇努力造人，定要维护长房的长子嫡孙在倪府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可谁也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了个根本没人看在眼里的五少爷，挺着他的小胖肚子，包袱款款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住进了风头浪尖上的悠然阁，让倪府各位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们的眼珠子掉了一地。 “没点见识，出去让人笑话，不知道银子的好，又怎么能有赚银子的心呐？！”老太爷曾不止一次地解释过把悠然阁修成这样的目的。 不得不承认，倪半城这种教育方式虽然有些偏颇，但也有一定的道理，然而不管怎样，这些都不是元宝和倪小胖能参与的事儿，他们现在只能在这从天而降的“豪宅”中，努力地稳定着心神，和旁人一道猜测着老太爷的真实用意。 “哎呀，也不知道这院子里的东西是不是就都归我了，要是都给了我的话，元宝，你直接都搬家去得了！”倪小胖说。 元宝没好气儿地说，“少爷，你快别在这儿出馊主意了，我就是再财迷，也知道命比银子重要，还有啊，”她不屑地撇了撇嘴，“我方才看过了，这悠然阁有个带二十多间房子的大跨院儿，想来这就是老太爷让我们住进来的缘故，”手指头点着倪小胖的额头，“我们，是来干活儿的，等回头这活儿要是干完了，一准儿还得搬出去！” 倪小胖眨巴眨巴眼睛，等了一会儿才点头，“哦，原来是这样，那真没啥意思。”躺下就睡着了。 其实元宝只猜对了一半儿，让他们这么急着住进来，的确是为了给制造蛋壳绣找个不惹人注目的场所，这地方得既不显山不露水还得方便包括元宝在内的有关人员常来常往，还要够大够私密，悠然阁显然具备了这样的条件。 不过，从这一天开始，倪小胖一直在悠然阁中住到成亲，这是元宝和其他人都没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