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元宝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那先生可为倪府用了你的画作而生气？！” 于千里立刻双手连摇，“不会，不会，莫说当年倪老爷，”对倪余泽客气地拱了拱手，“收藏了于某拙作，无论是让人模仿织造尽可随意，只要表明是临摹即无可非议，就是缂丝一业也多有临摹大家佳作之举，实乃抬举于某啊！”这番话于千里说得是发自肺腑的。 但倪余泽的脸色并没因此缓和下来，因为这和于千里收元宝为徒，以及为设计师正名没任何关系。 元宝却很高兴，因为她发现让于千里为自己干活儿并不是件难事，至于为设计师正名，那是不用着急的，她觉得，一种艺术门类为世人所接受，不光是凭借宣传和名气就能做到的，强硬的态度更不可取，它需要的是实力和时间，还有惊才艳艳的领头人，面对这些，虽然深感前路艰险，元宝却不会放弃，而且充满信心。 倪余泽的气场很强大，给每个人的压力都不小，就连元宝都不例外，以至于于千里接下来立刻说，“我也听说小姐小小年纪就颇有才名，”拜倪余泽和霓裳所赐，现在还有谁不知道元宝的名气和才气呢？“又是已故国公爷名下义女，”又对倪余泽拱了拱手，这个说的是倪余泽的舅父，“若能从今而后专注绘画一道，日后成为一代女师、大家也是极有可能的，小姐既然瞧得上于某的微末之技，那么只要从今而后不再涉足什么‘设计’之类，于某定当尽心竭力。”这意思是说，只要元宝不做设计师了，他就愿意收元宝为徒，提到元宝的身份是在变相地说，以元宝的身份去做什么设计师实际上是自甘堕落的行为。 “啪”倪余泽重重地一拍座椅扶手，“岂有此理！”声音并不大，却如寒冰般让人感到透心的冷意，于家人脸上的血色全都瞬间褪尽。 所谓的“女师”和“大家”，是这一时空，对以教授技艺为职业的女性的称呼，其中并不含贬义，恰恰相反，这种女子因通常在某一领域技艺超群反而能受到很多人的尊敬，但这类女子往往因难免抛头露面和有太多闺中之作传世而终生不嫁，对高门大户来讲也是落了下成的。 别说于千里将她们的地位摆在了设计师之上，就是怂恿元宝以终身不嫁来做为拜师学艺的条件，这也让倪余泽够生气的了。 其实于千里真没想这么多，他提到这类人，不过是想给元宝树立一个“正面榜样”罢了，哪知道一不小心触到了倪余泽的逆鳞！ 元宝也被倪余泽吓得一凛，连忙趁着倪余泽还没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站起身来说，“于先生，我若是不拜您为师，甚至可以保证不把您教授我的技艺用在我今后的设计中，那您愿不愿意呢？”在倪余泽的重压之下，元宝觉得她的这招欲擒故纵用得真心不好。 “啊？”于千里被倪余泽这一吓再加上元宝这番话，一下子给弄糊涂了，不过他倔强的性子也上来了，一副打算拼命的架势，“那小姐今日来是何意啊？！”这不是捣乱嘛！难道有靠山就能任性吗？！ 旁边还有个像定时炸弹般的倪余泽，元宝也顾不上多说了，直接问，“我只想和于先生探讨一个画技上的问题。” 于千里觉得自己像个已灌满水的皮囊，被元宝这句话给捅了个大口子，什么傲气、脾气一下子全都泄了个干净，一颗心没处着落，被元宝晃得不着天不着地的，讷讷道，“那……那有何不可，莫说是小姐，就是……就是……”一咬牙，“就是设计师来了，那也是可以的！” 得，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忘了踩设计师一脚呢，这笔帐，元宝算是给于千里记下了！ 元宝也不啰嗦了，直接递地上了自己准备的那幅小作。 于千里一下子就看进去了，他将那幅不过二十公分见方的画作，仔仔细细地看了好几遍，又拿在手中推远靠近地看，到了最后，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体的残疾，还站起来走到了正堂的门口，借助不同的光线去看。 于千里不同寻常的举动，终于引起了他两个儿子的好奇心，也凑上去看了一眼，同样喜欢画画的大儿子，一下子就看住了，不喜画画的二儿子，本来看完了就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了，可就头转到一半儿时，忽然间“咦”了一声，然后又去看第二眼…… 终于于千里返回到座位上后，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画，问元宝，“不知小姐要与于某探讨什么啊？” 元宝简单地回答，“技法。” 于千里再问，“何种技法？” 元宝说，“不知其名，不过，想来先生从我的这幅临摹之作上已看出来了。” 这幅小作上画的是一片叶子，是元宝从于千里“天香国色”中临摹下来的，不是画作，而是缂丝屏风，因为元宝觉得经过织娘的努力，单就她所追求的那种技巧来说，屏风上的这片叶子已超出了画作本身的，这或许是妙手偶得，更可能是缂丝织造技艺本身，实际上更能够表达出她所期望的效果，这也使得元宝更加坚定了要设计缂丝的决心。 于千里的脸上现出了无比纠结的神情，但他最后还是说，“于某自知画技不堪，小姐在所求的那种画技上已超越了于某……”说得字字艰辛。 就算再瞧不起设计师，于千里心里其实也明白，设计师和画师之间是有相当大的交集的，尤其是工笔画的很多绘画技巧，可以直接拿来为设计服务，已达到了密不可分的地步，在这方面，离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元宝临摹的是于千里的作品，还是一幅到目前为止他自认为最好的作品，他甚至很后悔当年因生活所迫将它卖了出去，而在那幅画中，他对这片叶子，印象尤其深刻，因为他似乎从中悟出了点什么，却又怎么都抓不住，后来再也没画出那种效果。 现在，元宝在自己的画中，不仅画出了于千里当年的效果，还将它扩大了，显得越发明晰起来，于千里又怎么能看不出来元宝想和他探讨的是什么呢？ 但于千里也明白，这种技艺很可能，不，应该是他能笃定，正是设计师所需要的！ 所以，于千里拒绝探讨下去，甚至就连他自己，也打算不再去追求这种技巧了，尽管这种舍弃，让他心痛难当！ 真够执拗的！元宝在心里大叫，恨不得直接去敲开于千里的脑壳，将自己的思想装进去，但那是不可能的，只得继续诱|惑道，“先生这几年未曾有新作传入世人的眼中，难道不是在追求新的技法？”见于千里脸色又是一变，元宝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立刻再加了一把火。 元宝淡淡地说，“我自幼未曾进过学堂，但也听说过‘慎终如始，则无败事’和‘虚已者进德之基’的句子。”在这次接触中，元宝发现于千里一直很自谦，这说明，于千里很注重谦虚这种品德，元宝就打算从他最引以为傲的方面开刀，当然了，这样的表现也可能是因为于千里内心其实是个很自傲的人，那么元宝就要激上他一激了！ 元宝忽然站起身来，提高了一点声音，“那么我要请教先生，什么才是真正的谦虚？！是不是就因为对方的身份不够高贵，您就要放弃刚刚已做出的承诺，拒绝探讨，甚至宁愿为了个人偏见舍弃对一种画技的追求，自知不足却一定要固步自封？！” 元宝清脆的童音，犹如重锤般一下下敲击着于千里内心本已破败的堡垒，让他终于溃不成军，“罢了，罢了，既是如此，你我二人就探讨一番吧！”作势要起身离座，看样子是要带元宝去书房作画。 这可不是元宝的最终目的，她并不拦着于千里，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一年，请先生给我一年的时间，让我证明给先生看，会一种全新且绝世的画技在你我笔下诞生！” 不仅是于千里，屋子里所有听到元宝话的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口气，实在是大到没边儿了，创出一种新的画技，本来就极为艰难，甚至几代人都做不到，而元宝还说这种画技是“绝世”的。 这不光是不可能的问题，这就是件连疯子都不敢去想的事，众人在震惊之余，哪还有精力去关心一年不一年的问题呢？ “你这孩子，”于千里痛心疾首地说，“怎么会对此痴迷到这种程度？！”在不自觉中已换了称呼，情感上更是有了前辈对后辈的爱护，和同道中人惺惺相惜的感叹。 “如果一年之后我没做到，将绝口不提曾跟先生探讨过画技的事，万不会带累了先生的声名。”元宝深深地福下身去，“只不过，这一年中先生恐怕要受累了。” 一年已是元宝根据于千里的能力预计出的极限了，更重要的是，为了适时争取到皇商资格，他们只有这么长的时间，要知道，即使于千里达到了元宝的要求，因为画技还不够熟练的缘故，他一定会画得很慢，元宝必须给他留出半年作画的时间，剩下的则是缂丝织造的时间，到时候又该是织娘的一番尝试了。 “放心吧，既然是应下了，老夫自当全力以赴。”于千里伸出手去搀扶元宝，但因男女有别，只是表示一下罢了。 于夫人则抢步上前，直接将元宝扶起后揽进了怀中，“这孩子，看着真让人心疼。” 元宝立刻抓住机会进行她诱拐计划中的另一个重要部分，她靠在于夫人怀中，看着于千里说，“我出身低微，是被一户苏姓农家所救的幼女，根本不记得自己的亲生父母姓氏名谁长得什么样子，即使想要承欢尽孝，也无法可想，我的养父我只见过两面，相处不过半日，然后便病故了。那时家贫，我只得卖身葬父进庆安县倪家做了丫鬟，那一年，我尚未满六岁。” “后来承蒙公子不嫌弃，我成了余家义女，只可惜义父早年便已身故，我依旧没有尽孝的机会，常常因此抱憾，第一个教我画技的师傅，乃匠人出身，在我心里一直是将他当做父亲来敬爱的，然拜师之后聚少离多……”元宝看了倪余泽一眼，发现倪余泽原本冷冰冰的表情，已变成了若有所思，就是不知接下来还会不会再发脾气。 元宝说的这些事虽然情感上有所隐瞒，事件本身却尽皆属实，而元宝低贱的出身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只不过大多数人畏于倪余泽的权势，不敢当面提起罢了，背后却没少悄悄议论，实际上出于嫉妒心理，余府的人说得最欢！ 元宝再次端端正正地站好行礼，“虽然先生并没答应收我为徒，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可不可让我在这一年中，把先生当成父亲来敬爱，以尽孝道？”她并不起身，只抬起头殷殷地看向于千里，一双清澈的眸子中因有了泪意，越发显得黑白分明无比晶莹。 这样的孩子，这样的要求，还有谁会忍心拒绝呢？尚未等于千里开口，于夫人已哀哀唤道，“老爷——”平生第一次对一直敬爱有加的自家夫君有了些许怨气。 于千里难掩激动地说，“那可真是老夫的福气了，即便是一年之后，如蒙小姐不弃，亦可如亲友般往来，那是我们于家之幸啊！”能和余泽侯做亲戚，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夸张，不仅不夸张还不够谦虚，也就于千里这种真不畏权势的艺术家才说得出来。 对此，倪余泽倒是很配合，虽然没说话，却对于千里友好地点了下头，表示他认可了元宝的所作所为。 元宝打蛇随棍上，上前一步再施一礼，“那么请先生准许我行‘濯足礼’。” “濯足”就是洗脚，在前世时元宝偶然间得知“濯足礼”曾经是基督教的一种仪式，来到这个世界后才发现，原来中国古代也曾有过这种礼仪，但都是私下里举行的。亲手为父母“濯足”和凉席温被一样，都是一种孝道的表现，他们被写在这一时空一本类似《弟子规》的蒙学书籍中，元宝现在提出这个请求，一点都不显得突兀。 只是，倪余泽的脸色已再度阴沉了下来，毕竟，元宝现在的身份不同，他对元宝的感情也不一样了，总觉得元宝做这样的事，是一种自辱，单纯从社会地位上来说，于千里和他们差太多了，只是个秀才而已。 元宝只得硬着头皮不断地对倪余泽使眼色，哀求之意明显，想起来时在车上元宝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倪余泽到底是没做什么表示。 于千里的脸色则更加难看。 于千里十八岁那年登山采风，不慎跌下矮崖，结果摔坏了一条腿，那个地方十分偏僻，下人去求救并回来找到他，用了很长时间，耽误了救治，以致他自那以后变成了跛足，再无缘仕途，这曾一度对他打击很大，后来他潜心作画真的成为一代名家，可这并不能消除他对自身残疾的自卑感，平日里他极少出门，见客时也能不走路尽量不走路。 现在元宝要为他行“濯足礼”，就是要将他最羞于见人的残疾完全展示于人前。 元宝很紧张，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于是她垂下了头，“其实，即便是这一年，先生也是不愿把我当成弟子和女儿的，是吗？”说得如泣如诉。 这话又是直指问题核心，就算再避讳，于千里也不可能在家里一步路都不走，做为他的家人又有哪个不知他的身体情况？再说，这件事已过去了二十年，于千里早已不似当年那般忌讳，不过是因和元宝还不熟悉罢了！ “老爷，既然……”于夫人再次帮元宝说话，她膝下无女，只有两个嫡出的儿子，对元宝是真心喜欢，再说，倪余泽还在一旁坐着，今日于千里的表现已然很是过份了，她可得为子孙后辈着想啊！ “哎——”于千里长叹一声后起身，今日这事一波三折，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弄得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可事已至此，他又何必在这些微末小事上纠缠不休，“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 元宝大喜，立刻将早就准备好的沐足桶和很多东西都搬了过来，碍于身份，他们是不能去内室的，就在外院偏室做这件事，倪余泽全程跟着，元宝也不好赶他离开，很怕他再炸毛。 元宝带了活血化瘀的高级药材，还自备了外面是薄丝里面衬着油布的五指手套，套口直接高过手肘，绝对能做到短时间内完全防水，元宝深知倪余泽的洁癖有多么严重，很怕从今往后倪余泽再不想碰自己的这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