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久到萧景烟重新成为萧雨,她依然无法忘记,鸣凤台上姐姐惊人一舞给她带来的震撼。
她不像其他舞姬那样极尽媚态,她只是自顾自跳着,像从来没把这红尘俗世放进眼里过。
萧景烟自己觉得,那天的晚宴在前半段,都还是很愉快友好地进行着,除了皇上和忽泽大使之间仿佛宫斗一般的你来我往之外,其他人都是默默地吃着饭喝着酒,欣赏舞姬们的舞蹈。
忽泽使臣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带来了他们的礼物,表达了他们希望停战的愿望。
且不管这愿望由他口中说出来,那语气听上去多么假,楚承望演了这么多年的戏又岂会怕这一出。当即表示先把礼物收下,其他再说。
忽泽使臣以及他身后侍卫们的脸色不知是否因为一路奔波劳累,此刻都不太好看。楚承望懒得理他,直接举起酒樽,向着座下群臣道,“今日我琅华得此蒸蒸日上之景,离不开各位爱卿的尽职尽忠,也离不开我邻国的扶持与帮忙——”
他说完前半句,忽然便把那酒樽移到了苏舞阳面前,“对此,朕实在无以为报,金银珠宝太俗,尚不足以表达朕对座下众卿,及忽泽大使的感恩之情——”
话到这里,已是有些重了,底下官职略低些的人早已起身将酒樽握在手里朝皇帝举起,萧景烟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楚敬乾的眉头越皱越紧,看他样子,丝毫没有要做任何动作的打算。
“朕四年前微服私访于曲风坊之中,得见当时皇后惊鸿一舞,顿感惊为天人,今日,不若就由朕的皇后,为在座诸位,再献舞一曲罢。”
举着酒樽的臣子们个个都听呆了,就连忽泽大使都有些愣怔。
堂堂一国之母,在国宴上当着群臣的面献舞?这算什么?皇上当这里是什么场所?他让琅华王朝的脸面往哪里搁?
但是这乃是国宴,皇帝一开口,谁还敢当着忽泽大使的面反驳?众臣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把目光统一望向荆王殿下。
皇帝性格怪异到了这个份上,唯有荆王殿下还有资格说两句话来劝当今皇上收回圣意。
楚敬乾知道自己身上落了多少道目光。他抬头看了自己哥哥一眼,而楚承望也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
楚敬乾于是知道,这一步棋,楚承望是非下不可了。
国宴尚未开始时,他在瀚奕殿问楚承望,“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弃掉苏氏么?”
“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楚承望把玩着一串佛珠,眼神森冷,“既显出当朝皇帝昏庸,二来也让苏舞阳给边关安宁做个贡献。她既要忠君爱国,就替朕的琅华王朝上路罢。”
“皇兄,你一定会后悔的。”
楚承望将双手撑在御案上,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头要吃人的兽,“朕永远不会后悔!”
他心里升起的毁灭欲像火一样越燃越烈,烧得他胸膛之内灼痛一片。越痛苦,他就越恨苏舞阳。
四年了,她穿了四年的白衣,她的心从不肯臣服,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去死好了,让她去死吧。
楚敬乾在楚承望眼中看到了这束光,他的心里泛起无边寒意,再一次让他反问自己——选择站到这位哥哥身边,是不是做错了。可是此刻,他只能沉默。
他说不出赞同的话,他的沉默已经是最大的妥协。
这点,楚承望清楚。他很知道自己不能将楚敬乾逼得太紧,毕竟之前想让他打破原则杀了萧景烟,他没能做到,这一次若再逼着他,说不定这枚棋子也会不听话起来。到那时,自己可就真要头疼了。
他再将酒樽往皇后娘娘处举了举,后者看着他,一双美目中难得地出现了其他情绪。
楚承望发现了这个,什么思虑都暂且抛到脑后,他兴奋起来。
来啊,反抗我,快说你不愿意,别装模作样了,你不是一向都很厌恶我吗?都到这时候了,你怎么还能够曲意逢迎呢?
苏舞阳慢慢从座椅上起身,双手捧过那酒樽的动作也不过只有一瞬,落在楚承望眼里,却好似过了一百年一般漫长。
她轻启朱唇,说的是,“臣妾遵旨。”
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你分明有过挣扎,你的眼中分明出现了抗拒!苏舞阳,你的骨头在这时怎么变得这么软?
楚承望看着她一仰头,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鲜红的葡萄酒一滴未洒,她道,“请容臣妾先去更衣。”
楚承望的心,在看到那杯空了的酒樽时,无止境地塌陷下去。秋天已到末尾,鸣凤台外吹进来的风带着初冬的气息,冷冷拍在他的脸上。
理智重新占据他的头脑,他看着座下愣怔的臣子,看着忍不住露出玩味神色的忽泽使臣,最后他将目光落在握紧了酒樽一言不发的楚敬乾身上。
这个亲弟弟说过,自己会后悔的。
萧景烟很想冲出去拦在姐姐面前,把她带离这块地方。一国之母,就算雅妓出身,此刻也该在主座之上含笑敬酒,而不是被逼着换上舞衣充当舞女娱乐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