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了,两人并肩平躺,谁也不曾睡着,甚至连眼皮都未闭上,各自睁着眼,望着那黑漆漆的屋顶发呆。
这屋子造得并不严实,偶有夜风从门窗的缝隙里沁入,轻缓的流动在其中,轻易将本就不重的睡意吹拂了去。
夏蝉的鸣叫不绝,越夜越是大声,委实热闹。
偶不时,流水席那面还会老远的传来哪个鬼吼鬼叫的吆喝,一听就是喝得大醉了。
外面的声响越多,越是凸显这方小天地的安寂。
良久,都不知是哪时了,夜澜忽而翻了个身,对向身旁的人,屈起一手做枕,静静的打量颜莫歌的侧脸。
而后她对他道,“睡不着,不若说说你的事来听。”
颜莫歌眼眸无澜,浮上一层幽暗淡光的俊庞毫无反映,像是根本不曾听见,可是下一刻,他便开口悠悠道来。
“颜家祖籍中州,祖父去得早,阿爹乃独子,那时年幼,被几个远房叔伯联合了祖父的妾室将他卖到北境去,占了家产。幸而他有张不错的皮相,初到塔丹就被蒙国的内侍官选中,带回皇宫伺候女皇,又因他与祁国的天烨帝有几分相似,极得女皇的宠爱,没得两年,他就做了王夫,后来,就有了我。”
要不是这会儿听他说起,夜澜都已忘记他的生母乃曾经蒙国堂堂女皇。
这般说来,他确有高人一等的资本,自己是皇亲国戚不说,还富甲一方,当今的大汗乃他至亲手足,祁国的权贵皆与他有深交。
缓缓思绪中,颜莫歌继续一边回想,一边说道,“阿爹做了王夫之后没有立刻回祁国报仇,而是养精蓄锐,在蒙国壮大自己。他先打通了南疆的商路,靠贩奴发了大财,偶时蒙国遇上个天灾抑或战祸,那般时候,那些长老和族长对我阿爹最是阿谀奉承,讨好不绝了。”
从前夜澜就对颜朝并不陌生,蒙国女皇的第一王夫,却又是祁国巨富。
南疆人对他痛恨至极,可很多苗人又因他才能活得下来。
若不得颜朝通了商路,她更无法从往来的商队里换取许多珍贵的药材。
她问,“你好似与你阿爹不大好?”
颜莫歌侧首望她一眼,道,“我自在娘胎中就不好,对他而言是个累赘,不过——”
他语气变了一变,转而多了几丝幸灾乐祸,可是心思里因何而得意的话却没有说。
只道,“我四岁习武,与我一般大的孩童能弯弓时,我连弓都拿不起来,一直到十三岁方才渐好,我记得那日阿爹将我叫到跟前同我说,若我能把颜家要回来,他就把奴隶生意交给我打理。”
话到此,他对身旁的人儿笑道,“你是否觉得颜家的人会很惨?”
夜澜点了点头,“我觉得得罪你的人都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你想错了。”颜莫歌自嘲笑道,“我少小时涉世不深,没有心机,我阿爹自从在蒙国有了权势之后,对当年为何会流落蒙国,还有身世都闭口不提,久而久之,他周边的人都以此做了禁忌,我对颜家全不了解,以为只要到亮出身份,就能把家产要回。”
夜澜听得咯咯直笑,怀疑道,“你便是这般正大光明的去了?”
能谋夺家产,把独子卖到北境去做奴隶的人能善到哪里去?
恐是颜莫歌在那时吃了极大的亏。
他娓娓道,“去到中州时,大伯二伯举家出城迎我,大伯母与我说起当年旧事,热泪盈眶,唬得我的轻信,可到了深夜,他们却一不做二不休,放火烧屋,门上加了七道锁,恨不得我早死早升天。”
夜澜问,“你阿爹可有现身相救?”
“他若会现身,就不会明知我会上当受骗,还眼睁睁看着我来送死了!”颜莫歌不悦道,“是母皇派了死士在暗中保护我,叫我幸免于难。”
“之后呢?”
“还有什么‘之后’?”他口气中都是由那时带来的火气,“我将颜家所有的人抓起来,一个个的拷问,把田契,房契,奴契,金银珠宝,值钱的,不值钱的,统统要了回来,大伯父被我一掌打死了,也是那时我才晓得自己武功不弱,其他人我原想效仿当年,当作奴隶卖到北境作罢,可我又担心他们寻了机会回来找我报仇怎办?所以最后……”
他将他们都杀了。
颜莫歌木然的道,“我阿爹教会我两样,一则是最亲密的人都会背叛你,二则是不可轻信他人,可是……”
他倏的笑笑,看夜澜的眼色柔了少许,由是说到这里,他才恍然大悟,道,“好像你在这两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