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瑾瑜没说话,低首在棋盘上一望,发现父亲落子,不动声色就断了他刚做起来的局。
他先愣了愣,再而失笑,叹,“姜还是老的辣。”
自己的局向来做得低调不易让人发现,至少走到这步是从没被人察觉过的,父亲却不然。
“知子莫如父。”沈海川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面上一派笃然自若,“当年在烟雨城,为父看你大哥成日与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混在一起,每日泛舟游湖,登山拜庙,就知道他不是做生意的料。”
故而沈瑾瑜刚一成了冠礼,沈海川就把他带在身边走南闯北,手把手教他做生意。
说起逝去的大哥,沈瑾瑜脸色微沉。
放眼去寻正在园子里的母亲,此时她正和百里醉手挽手的站在那荷塘边上,捧着饵盒逗锦鲤。
看到崔氏低垂着眉目,伸手指着池中和身旁的百里醉说着什么,不时一道开怀而笑,全不见了那时对长子的死的悲伤。
这终于叫沈瑾瑜由衷的宽慰了一些。
沈海川看出他心里的想法,道,“你母亲是个识大体,懂得大道理的女人,如今你既已成亲,是该把心收一收让她彻底安慰了,你也不想为父真的照她所言,扶一房小妾做平妻,把你赶到北境去吧?”
这话他说得隐晦,言下之意就是告诫儿子,成了亲就莫要再和女皇不清不楚!
那像什么话?
就算是商人重利也好,也还没到要把儿子送进宫给女皇做玩物消遣这份上。
沈家是大户,丢不起这个人!
沈瑾瑜故作不在意的笑了笑,“父亲的话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沈海川冷哼了一声,“为父知道你对这门亲事有异议,但我和你母亲都很喜欢百里醉,你可以不喜欢,却不能负了人家。”
听听,沈瑾瑜怪觉了,眉开眼笑道,“我何时说过要负她这样的话?”
沈海川见儿子表情自然,说话的语气也不刻意,应当不是装的。
这比他们来之前他预想的要好多了。
遂,神色稍霁,他继续道,“男人在外面做大事,三妻四妾不是不可以,只拿捏住分寸,能免则免,这么多年,不说后院的妾室,就是对养的外面的那些,你母亲嘴上从来不说,我却晓得她心里还是在意的。”
今儿真是奇透了。
沈瑾瑜听着父亲似悔悟的话,心里琢磨您老人家应该跟母亲说去啊,跟我说这些作甚?
他少小时又不是没有见过母亲听说父亲纳妾,悄悄躲起来擦眼泪的样子。
故而他就从来没有要把女人往自家府上带的意思。
沈海川混不觉儿子心理活动,稍稍沉吟酝酿,接着自顾说道,“为父的意思是,外面那些风花雪月都是年少轻狂,真正能够陪你一辈子的,只有你身边的那个人。”
说完,他老眼一眯,转了头,略显依赖的目光又去寻了崔氏望一眼。
沈瑾瑜听明白了,父亲原是在跟他说过往经验。
沈海川看自家夫人,沈瑾瑜也看,父子两挨一块叹。
父说,“近来为父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每每想起从前,就越发觉得对不住你母亲。”
儿听后甚为感慨,嘴上一滑就道,“儿子与父亲的境遇完全不同,刚才来时,醉儿她……问我想何时与她和离。”
“和……离?”
两个字,那抑扬顿挫的语调直打了几个弯。
沈海川看儿子的眼色里都要冒火了,“你再说一遍,你要和离?”
沈瑾瑜连忙道,“别恼,您没听明白么?是她,不是我。”
瞧老父亲忽然就凶神恶煞的样子,大抵已经在想抬他哪个庶子来接手沈家的生意了吧?
‘砰’的一声撂下茶盏,沈海川置气道,“少跟我绕弯子,昨天的事你以为你不说为父就不知道?你们在边城立那什么君子之约,你以为瞒得住谁?”
此话一出,沈瑾瑜立刻紧锁眉头,环顾四周,他知道该找哪几个耳报神算账。
除了魅妆她们三个,不做他想。
“你也别往别处看。”沈海川还气着,语气也不怎么好,“婚事是我与你祖父拿定的主意,若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人拿着婚书来,再是天王老子做的证,她也嫁不来沈家!你和女皇那些事,天下人谁不晓得?我不管你怎么想,今后莫要让我听到你把人送到女皇跟前去受气,还有和离的事,否则——”
“沈家家财万贯,我一个子儿也拿不到,是吧?”
没等父亲撂完狠话,沈瑾瑜已经伸出手来,全兜着了。
换来的是沈海川更加严厉责怪的眼色。
他自知理亏,低下头去看棋盘,落子继续。
沉默的下了会儿棋,估摸父亲的火气褪去些了,沈瑾瑜才道,“昨日的事是我没有做好,儿子已经反省过了,至于和离,那是醉儿这么想,自然她会那么想的错也在我,我会好好同她说的。”
哪怕他十分想逃避,极度不愿意承认。
但他不想和百里醉和离,这是真的。
沈海川‘嗯’了声,再准备问他什么,刚张口就被他抢先道,“行了!您想问的儿子都知道,没今后了,您放一万个心!”
没今后了?
沈海川不信,拿怀疑的眼色向他看过去,倒是没再说话。
沈瑾瑜讪讪的,心头清楚父亲不相信是有他的道理,其实,他自己也不太相信,或者说,不愿意去相信。
你执念了许久,许久都得不到的,你以为那便是最好,以为此生若能得她一顾,其他任何都不重要。
可才是转眼,忽然多出另一人,那人与你朝夕相处,与你插科打诨斗嘴耍赖玩心眼,不知不觉就把你心占了去。
到底占了多少,沈瑾瑜不知道。
可他是个明白人,对祁若翾的执念,真的释然了。
不过心里的想法归想法,沈瑾瑜本性奸诈,在霸道的父亲这里本来就理亏,再说几句自谦的话,恐怕今后日子更加难过。
故而他说,“您也别一门心思的偏袒您的儿媳妇,再是您与祖父拿定主意瞧上眼儿的人,她嫁我的目的是为了什么,您二位还不清楚?没准儿子我想一心一意的对她,她还不乐意呢?”
谁知道沈海川没中他的圈套,骂道,“那也是你没本事把人留下,要是连个女人都拿不住,你也不配做沈家的当家人!”
“……”
沈瑾瑜吃瘪,无语的长叹一声,随手往棋盘上撂下个子,直觉日子没法过了。
沈海川把儿子骂得灰头土脸,心里正得劲,拿起棋子想按照他那套路出个绝杀,岂料定眼一看,他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这时候才听对面那不孝子懒洋洋的说,“沈家那么大的家业我都照样手到擒来,除了我,您还想把这份给后院哪些废柴败?一个女人而已,您就放大心吧,爹!”
站起来伸个懒腰,时辰正好,该打道回府了,城主任重而道远,还有一堆事没处理完。
自然了,同百里醉说说和离那件是关键。
沈瑾瑜想着,难得散漫松懈的眸子往先前那池塘边看去。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尖叫响起,而在他视线正中,母亲和百里醉站的那方突然塌陷,两个人一道跌进了荷塘中!
……
申时。
几位城中有名的大夫被沈家的大管家送走,百合园里气氛沉寂,丫鬟婆子们齐齐候在外面,还在为早先夫人与少夫人坠湖的事心惊胆战。
说起先前真是凶险万分!
谁会想到新修的园子会出这样的事,还赶巧被夫人与少夫人遇上了。
那荷塘虽不深,里面还养着成群的锦鲤,可是却沉了厚厚的淤泥在汤底,加之荷叶密布,水中根茎交错,人掉进去不小心被缠住,水性再好都没得办法。
多得少夫人拼了命把夫人托起来,她自己却呛了许多水,到这会儿还没醒。
眼看着天色渐渐暗去了,原本晌午那会儿还出些太阳,这时望着仿佛晚上又会下雨的样子。
屋内,沈瑾瑜吩咐下人按照大夫开的方子去煎药,而后在外面踱了两圈,想想还是走进寝房看个仔细。
这百合园修来就是给他成亲时候用的,里面的物件摆设没一样不新,透过床前那道屏风,百里醉正安安稳稳的平躺其上,睡得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