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轻染与月影从街上回到客栈已经是傍晚时分, 晚膳依旧不见沈听竹,不过她巴不得不见他。
可没想到第二日,第三日, 还是不见人影。
偶尔她会听见几声咳嗽声从隔壁屋子传出, 她细细听过,是那人的声音没错,心里不由觉得奇怪。
等到第四日早膳的时候, 林轻染终于忍不住问莫辞,“大当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将听见咳嗽的事说了出来。
还不等莫辞回答, 头顶便传来一道冰凉凉的声音, “林姑娘可是巴不得我有什么事?你又能借机逃走?”
林轻染手一抖,夹在筷尖上的青豆掉在碗中滚了两圈。
她慢慢转过身, 那人竟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半垂着眸,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每次他这样看着自己,林轻染便觉得害怕,她绞紧了自己的手指, 犹豫着要不要再为逃跑的事狡辩一下。
莫辞看出她的局促不安,解围道:“林姑娘只是几日不见大当家,才好奇问了一句。”
沈听竹抬起眸,睇了他一眼,莫辞自知失言垂下头。
沈听竹手搁在林轻染的碗边敲了敲, “吃好就起程。”
坐上马车, 沈听竹笑看了眼仍有些惴惴的小姑娘, “索性没有。”他顿住话头不再继续说, 只道:“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了。”
林轻染先是松了口气, 随即又被他这不清不楚的一句话弄的心中莫名发慌, 索性没有什么?
她思来想去也没有个结果,而马车已经驶出了寿安县。
*
沈听竹除了第一日是与林轻染同乘一辆马车,之后便让月影陪着她,自己则另做一辆。
林轻染乐得自在,即不用一刻不离的看到他,也不用被逼着教他识字。
没再想着逃跑之后,林轻染这一路走的就像游山玩水,每到一处就领着月影逛上一圈,就连沈听竹的银子她也花得尤其顺手。
直到快临近淮河,林轻染才又上了心思。
车马停在一处瀑布边休息,林轻染坐在石头上,心不在焉的用手接飞溅出的水花,看见莫辞从沈听竹的马车上下来,她忙小跑上去唤他,“莫大哥。”
莫辞几乎是条件反射的退了一步,“林姑娘有何事?”
林轻染攥了攥身侧的裙子,“我想问,可有林家的消息。”
他们一路走得这么慢,说什么也该追上了,等渡过淮河,可就真离这些土匪的山寨不远了。
莫辞神色为难,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林轻染心里越来越没底,揪着眉心问:“出什么事了。”
莫辞沉默从她身边走过,走出两步又像是于心不忍一般,回过头道:“林姑娘就别等了。”
林轻染一惊,什么叫别等了?可无论她再怎么追问,莫辞就是不开口。
另一边,沈听竹已经下令动身。
无奈之下,林轻染只能先坐上马车。
月影瞧出她神色不对,关切地问:“小姐可是哪里不舒服。”
林轻染蹙紧着眉摇头,莫辞不肯说,那她只能去问那人。
这几日除了晚上用饭的时候,她几乎见不到他的面,仔细一回想,就连说得话也寥寥无几。
一行人在入夜前赶到了淮安府。
这次住的宅子离淮河渡口只有半日的路程,等林轻染从马车上下来,又已经不见了那人的身影,就连晚膳也没出现,她连问他的机会都没有。
林轻染在屋内隐约听见几个护卫说要去准备船只,她终于坐不住,起身朝沈听竹住的屋子走去。
站在廊下,林轻染缓缓吸了口气,这还是她第一回自己来找他,抬手准备敲门,就听见两人的谈话声——
“你说是将人卖去醉云堂,还是青玉阁?”
沈听竹看着终于朦胧映在门上的影子,微笑挑眉,还怕她不来呢。
莫辞欲言又止,“……大当家。”
醉云堂在湖心之上,景不错,就是偏了些,青玉阁倒是离他住的远松居近。
沈听竹唇角弯了弯,那便住青玉阁。
屋外,林轻染脸上的血色顷刻间褪净,惊怕与惶恐从双眸中倾泻,她没有听错,他竟打着要卖了她的主意。
莫辞已经一头想撞死的心都有了,又不得不顺着接话,“大当家既然一早就这么打算,又何必骗林姑娘。”
沈听竹歪了歪头,看着那颤颤的影子笑,“多有趣啊。”
林轻染如同被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冷得她动弹不得。
月影从廊下走来,林轻染仓皇的朝她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睁圆的眼睛里布满了惊怕。
里面的人还在说话,“如今林家的人以为她早就上了船,而长兴侯府派去接的人则以为是林家小姐临时决定不去了。”
沈听竹慢条斯理道:“等他们发现人不见的时候,早已经迟了。”
林轻染僵在原地,一张小脸变得煞白煞白,垂在身侧的指尖不住在颤。
原来如此,他根本就没让人去林家报信,不知如此,他还一早就知道侯府派人接来她,并且设计让他们以为自己改主意不去了。
他一直都是在哄骗她,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放了她!
他根本就和那两个人一样,她怎么那么天真,哪有土匪不是险诈凶恶之徒,明明她还亲眼目睹他杀人,怎么还会放松警惕。
“本来也是可以不用卖的,带回山寨做个粗使丫鬟,哪知她如此娇生惯养。”沈听竹说着,含笑的桃花眼微扬起,“何况还造了我那么些银子,不得用她来还。”
莫辞暗自盘算着,自己上前捂住世子的嘴要承担的后果,思量之后还是决定算了。
林轻染听了他的话,不能接受地瞪大了眼睛,被泪浸湿眼里的满是懊悔,若早知如此,她不花就是了!
自己之前竟然还觉得他是对自己有意,林轻染用力抿紧颤栗的唇,说不出的难堪和怨愤。
沈听竹看到印在门上的影子晃了晃,吓得狠了?
静默片刻,他才道:“刚才陈合说看到长兴侯府的船靠停在淮河渡口,我们迟两天走。”
莫辞道:“是。”
听见他往外走,林轻染才仓皇惊醒,拉住月影慌不择路地缩进了黑暗处。
等人走远,两人才相扶着回了屋。
林轻染被吓得厉害,魂不守舍地坐在凳上,整个人止不住的在颤。
六神无主的样子让月影于心不忍,她抿了下唇,问道:“小姐,他们刚才说得……”
林轻染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早已经方寸大乱,她抬起因为惊惧而通红的眼眸,眼睫颤巍巍,“现在你信了?”
月影一愣,然后立刻点头,“小姐,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林轻染小口小口地呼吸,眸子慢慢聚起神,“……逃。”
那人刚才说了长兴侯府的船只就停在渡口,只要逃出这里,她就能得救。
可是只要出门,莫辞定是寸步不离的跟着,林轻染拧着眉头,焦灼的将指节放在齿间轻咬,有什么办法能躲过他。
*
莫辞推屋门,一只脚刚跨进去,便觉不对,他反手压上剑柄,望向黑暗中,冷声问:“谁?”
“莫大哥。”
凄清又楚楚轻颤的绕耳声,在黑夜中如勾人的夜魅。
吓得莫辞差点要给她跪下了,跨进门槛的那只脚麻溜的缩了回去。
他用力清了一下嗓子,道:“林姑娘为何在我屋里。”
林轻染思来想去只有从莫辞这里入手,只能出此下策,来屋子里堵人。
她稳了稳心神,捏紧手心道:“我有一桩买卖和莫大哥商量。”
莫辞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世子果真是料事如神,林姑娘真得找上他了。
点上烛火,莫辞站的远远地说:“林姑娘请说。”
林轻染学着哥哥林诏与人谈生意时的从容姿态,抿唇微微一笑,又恰到好处的拿捏着她独有的,惹人怜惜的柔弱,“莫大哥与我哥哥差不多年岁,第一次见你,我便觉得你可以信赖。”
莫辞一言不发,只听她说。
见他没有否认,林轻染心中略微多了点底气,“实不相瞒,早在遇见你们那日,我便见过官府捉拿你们的通缉令。”
莫辞眉心皱了皱,终于不再无动于衷。
林轻染轻抿住发干的唇,接着道:“你也知道我的身份,官差迟早会追着踪迹找到你们,倒时候无论是你还是大当家,一个都逃不脱。”
莫辞只差没主动说出要放了她的话,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只能继续装下去,他语气微凝,“林姑娘现在的处境,来讲这番话不免有点可笑。”
林轻染轻抿的唇角紧了紧,她道:“不只是林家,还有长兴侯府,都不会放过你们。”林轻染语调微顿,接着道:“但只要你肯放了我,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找到你头上。”
莫辞神色一冷,“你要我背叛大当家。”
林轻染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莫大哥应该还未成亲,你不会希望,将来你的妻儿也与你一起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成为通缉犯吧?”
莫桑知道自己不是林轻染口中的这种人,可听她这么说,竟也有一种被说动的感觉,莫桑赶紧止住莫名其妙的思绪。
林轻染观察着他的神色,将声音放得温软缓慢,“我还会给你一大笔银子,让你,包括你的那些兄弟,都不用再过这种生活,以你们的身手,完全可以闯出一番名堂。”
“我不信一直伤害无辜的人,你的心里不会有愧疚。”
“我知道你们都是听命于大当家,但是我看得出来,你们和他不一样。”
林轻染说完紧紧地看着他,她的手里已经布满了汗,如果说服不了莫辞,她就真的完了。
她在莫辞脸上看到动摇与挣扎,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莫辞道:“林姑娘还请回吧。”
林轻染见他就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恨的牙根痒痒,她收起神色间的柔弱,事到如今,只有豁出去了。
林轻染疑惑的皱起眉,“莫大哥半夜将我带到你放中是想做什么呢?”
莫辞脑中警铃大作,“林姑娘不要信口雌黄!”
“我知道大当家想把我卖个好价钱,你若是胡来,就是坏了他的买卖。”林轻染心中慌乱,但仍要装出镇定的样子。
莫辞脑门儿上的青筋一根根地跳,林轻染就是要逼得他忍无可忍,“大当家未必信我,但只怕也不会再信你。“
莫辞当场就想撂挑子了,他绷着脸道:“你让我考虑考虑。”
林轻染牢牢盯着他:“不行,你现在就要给我回答。”她没时间等,也等不起。
僵持许久,莫辞重重闭上眼,沉声道:“我答应你。”
待两人终于商定好计划,林轻染离开,莫辞关上门,往凳子上一坐,觉得有点脱力,竟比和人动手还累。
莫辞困苦地摇头,林姑娘赶紧逃了,好让他歇歇。
*
第二天,林轻染让月影早早收拾好东西,其他的土匪莫辞会想办法搞定,她要做的就是把那人给放倒了。
莫辞给了她一包药,只要解决了那人,他就会放了自己。
可若是失败了,莫辞能保证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但她就没那么幸运了,林轻染轻轻闭着眼睛吐气,天就要黑了。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林轻染一步一步朝堂屋走去,沈听竹已经在那里了。
他意态悠然的朝林轻染看来,目光与她对视,“林姑娘怎么好像神色不太好?”
林轻染心里一紧,他的目光太毒辣了,而自己从来也没有骗倒过他。
林轻染干脆不掩藏自己的忧惧,怯怯道:“都那么久了,我父亲怎么还不来。”
双眸微微泅红,看向沈听竹的目光里含着小心翼翼地探问。
隔着一扇门板,沈听竹那些吓唬人的话说得驾轻就熟,可这会儿看到她抬起萦雾的水眸,竟莫名语窒。
“这就该我问林姑娘了,我比你着急。”沈听竹拿起筷子,“吃饭。”
如此会装腔作态,若非她听见,真就要等被卖的时候才知晓。
林轻染在他身侧坐下,捧起碗吃饭,卷曲的眼睫轻覆,视线快速扫过桌上的汤。
他吃饭很单一,常常是一桌菜就只动那么一两道菜,但每次饭后必然会吃一碗汤,所以林轻染将毒下在了汤里。
林轻染垂着头慢慢吃饭,饭菜送到口中是什么味道,她都尝不出来,满副心思都放在沈听竹身上。
见他放下筷子去拿汤勺,林轻染整颗心都提了起来,呼吸更是梗在了喉间,胸膛里跳动的声音越来越快。
沈听竹拿起汤勺,下一瞬,他手一松,勺子叮当一声又落了回去。
“大当家……怎么不喝汤?”林轻染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她用力捏紧手心,让自己镇定下来。
沈听竹轻描淡写道:“饱了。”
林轻染舌尖快速舐过干涩的唇,“这老鸭鲜笋汤看起来就很鲜,大当家不尝尝么。”
沈听竹兴致不高,喝了这碗汤,恐怕得要些时日才能再见小姑娘,他得多无趣。
“歇会儿再喝。”他身子稍斜,支着头看向林轻染:“林姑娘多吃点。”
他的歇会儿让林轻染心急如焚,埋头将饭吃完,不料咽得太过着急,顶着了。她用掌心压着胸口,红着眼咽了好几次才顺过气。
沈听竹皱眉:“林姑娘怎么了。”
“……吃太快了。”声音轻又颤。
沈听竹无奈又好笑,他还真舍不得就这么把人给放了。
林轻染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抬起头道:“大当家再不喝汤就凉了。”
沈听竹只要将汤喝下,小姑娘就会如他所愿,离开这里,登上船去到侯府。
可他总想再逗逗她。
沈听竹道:“我怎么感觉不太好喝。”
“怎么会。”林轻染心里越发着急,干脆盛了一碗放到他面前,“你尝尝就知道了。”
沈听竹歪头看着她,“林姑娘一直要我喝,怎么自己不喝?”
林轻染望进他浓墨般的眼里,紧张的指尖儿都在发颤,他该不会知道了……
林轻染强自镇定下来,面容透出红晕,羞赧道:“我之前在厨房喝过两碗了。”
“尝了味道好才让你喝的,你不喝就算了。”林轻染将碗端了回去。
沈听竹轻笑,还着急上了。
喝,怎么不喝。
他轻抬手,蓦然,眼前如柔枝嫩条的身子欺近,不等他后退,细腻如玉的手指已经贴在他唇上,沈听竹呼吸猛地一滞。
“大当家怎么吃得嘴上都是。”林轻染已经豁出去了,用手指蹭他的唇,企图沿着唇缝推进去。
莫辞说过,这药只要尝到些许便会中招。
柔嫩软腻的手指贴在沈听竹的唇上,他顿在半空中的手如同酥软了一半使不出分毫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