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无声。
季离忧和卫琅在微弱的灯笼光下。黑暗中似乎只有他们这一行人,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们。
天幕并不是完全的黑暗,略带着空虚而苍凉的灰白色,像是亡者不能瞑目时,愈发灰白的眼球。
卫琅见季离忧的脸色都变了,道,“下回不带你来鬼市了。”
“为何?”季离忧的手臂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这可真冷,和初入此地的温热完全不同。
“你害怕,不是吗?”卫琅说道。
“我是怕,但还挺有意思。”
卫琅无奈一笑,道:“闻先生可真是神通广大,进可控神躯,退可驱鬼灵。”
季离忧点点头,“我从前不知,他原来还和鬼打交道。”
灰白与漆黑,都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这走不完的街道,就像是彼岸之路,没有尽头,身前两个引路的姑娘,连喘气的声音也没有,更别提脚步声。
季离忧开口问那两个姑娘,这是他头一次和她们说话,“这么走,要走到何时为止?”
引路的两个人没有回答他,依然在前方引路。
片刻后,天色更暗,可是远远看过去,已可看见一点淡淡的集市轮廓。
季离忧大喜,“好了,好了,我们快走到尽头了,那边应该就是良渚的集市了。”
卫琅的脸色却大变,“不是。”
两个姑娘转过身,微微行了个礼。
季离忧听不见她们说话,只见两人的唇上下摩擦。
“在说些什么?”季离忧疑惑。
卫琅从手中丢出符,在空中转了一圈又飞回他手中。
卫琅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她们也说,我们走到了丰都。”
“鬼城丰都?”季离忧冷汗下来了。
“没错。”
“我们不是在鬼市吗?怎么一眨眼来了丰都,我记得古书上说丰都在六天青河边,怎么会在良渚皇城附近?”
卫琅道,“鬼市其实是通向丰都的一条小道,类似于茶马古道。”
“卫兄以前来过?”
“不凑巧,我一次也没来过,只是听说过,今日还真是赶巧了,能误打误撞到这个地方来。”
那两个姑娘又开口了,季离忧依然是听不懂她们说话。
“她们说什么?”
卫琅道,“她们说,我们原路返回,回渡,不要再继续往前了。”
季离忧点头,“说的对,我们还是回去吧,我看丰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卫琅却不肯回去,“你先跟她们走,我自己去丰都走走。”
他脸上尽是兴奋,季离忧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卫琅。
他回身看了看来路,一眼不见尽头。
“我一个人回去怎么好,既然你要去,我就陪你一起吧,多一个人也多个照应。”季离忧道。
两个女子拦住了季离忧,一人拉住了他一条胳膊,想要拉他回去。
卫琅见状,问道,“你真的要和我一起去?”
“嗯,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季离忧说。
卫琅道,“来时我给了你什么,你还记得吗?”
季离忧想起了那把糯米,拿出来,反手丢向两个女子,洁白的糯米碰上她们的身子,立刻发出了星火一样的光亮,她们立刻放开了手。
卫琅让他继续丢。
但季离忧见她们愁眉苦脸,像是被糯米灼伤了脸,作揖道歉说,“你们自己先回去吧,告诉闻老头一声就好。”
女子点点头,结伴走了,走前将手里的灯笼给了季离忧和卫琅。
两人继续向前走。
街道虽不长,也不宽,却也有几十户店铺人家。
“看起来,倒像是人世间做生意的市集,和人间也没有两样。”季离忧说。
很快,季离忧就发现了,整条街,走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有,虽然头顶的天和方才来时不一样,已经不是黑夜,但这灰蒙蒙的天,仍叫人发慌。
街道两旁的门窗,有的关着,却都已残破败坏,屋里屋外,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屋角檐下,已结起蛛网。
季离忧问道,“别说是人了,连个鬼我都没有看见。”
一只黑猫被脚步声惊起,却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机敏和灵活,喘息着,蹒跚爬过长街,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只猫。
卫琅提醒他,“我在渡里不是给你画了符吗?”
季离忧想起了,将符拿了出来。
“这要怎么用?”
卫琅将符贴在他背后。
季离忧扭头一看,眼前的街道不再是他一开始看见了那样。
熙熙攘攘都是人,他见有人朝他这边走来,急忙让开,但那人骑马走得快,直接从他身体中穿了过去。
残破干裂的招牌,本像老人的牙齿一样,但季离忧贴上符咒后,招牌全都焕然一新。
卫琅等风停下来的时候,慢慢地走过了一家酒庄,推开了门,走进了这酒庄,就像是走入了一座阴冷的坟墓。
季离忧跟在他身后,见南来北往的旅客,喝几杯老酒,在此处歇脚。
季离忧倚在其中一张桌子上,手肘上全是灰尘,他低头一看,干净的桌上已堆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酒罐,扑鼻的酒香已被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代替。
一时间,虚幻和真实难以分辨。
他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梦。
卫琅则冷静地看着这一切。
季离忧坐下不久,便把自己身后的符咒揭了下来。
顿时,堂前的笑闹喧哗,猜拳赌酒声,堂后的刀勺铲动,油锅爆响声,现在都已听不见,只有风吹破窗,“哐啷哐啷”地响,听来又偏偏像是地狱中的白骨恶鸟在振动双翅。
季离忧问卫琅,“你来寻何人?”
卫琅反问,“你呢?”
“梦中人。”季离忧说道。
卫琅点头,“我也是。”
死一般的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
当卫琅听见这乐声时,那双空虚的眼睛里,却忽然现出一种诧异的神情,他当即从椅子上坐起,推门便跑走了。
季离忧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便一人都没有了。
季离忧把方才收起的符咒又放回了自己手中,一瞬间,他眼前又出现了各色的“人”。
季离忧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他想,要是现在他跑走了,和卫琅走散,那两人可能就会迷失在此处,要是在这里等着,说不定卫琅还会回来找他。
正想着,忽然间,几个男子快步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竹篓,竹篓里装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甚至其中还包括了抹布和扫帚。
他们连看都没有去看季离忧一眼,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洁整理季离忧身边的位置。
等这位尊贵的客人进来,周遭都静了下来,就好像他们都知道这是哪位客人。
这时门外的乐声中突又响起一声更鼓,像是已初更,从窗户远远看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提着更鼓,幽灵般站在黑暗里。
丰都的天黑了,来时还是灰蒙蒙的天,此时黑得不见五指,若不是这酒庄里有几盏灯,怕是就全都看不见了,但这酒庄的灯光实在诡异,处处都是蓝色的灯光,每个人的脸在这蓝光中,都幽幽显露阴沉。
客人在他身边坐下。
就在季离忧身边坐下。
他还没有开口,季离忧便说道,“你把我的朋友支走了?”
这男子笑了,青色的眉露出几分妩媚。
“你可以这样想。”他说。
“你是什么人?”季离忧问道。
“死人。”
季离忧手心发冷,他当然知道这里都是死人,抬头看外面的更夫,依然在沿街打更。
青眉人道,“丰都的更夫,不是报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