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之时,他问他,为何不继续告诉季离忧真相。
他擦干净身上的雪说,“不是你故意打断我?”
众人各自在火炉边烤手,身上的雪化了,衣服湿漉漉的。
“若你想说,我十个雪球也打断不了你。”
他沉思片刻道,“也许是因为……我不想看见他难过……”
说书人听罢,心中涌出一丝不安。
他却豁然一笑,对说书人道,“也许,我从来没有赢过,一次都没有。”
说书人不懂他的意思,还想继续问,季离忧已经将马牵来了,叫道,“先生,我们该走了。”
说书人起身告辞,“看那老头活不久了,你最好回失韦去,守一片天地,也算是划算了。”
连日政务缠身,边境兵书一封连着一封,已经是常态。
陛下心倦神乏,身子也愈发不利索,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已经重病缠身。
这日边关急报甫至,兵部急成了一团糟,眼下一众武官和阁臣正在军机处议事。
两个侍候陛下的大监走过,喃喃低语。
一个道:“方才殿内那位就是季离忧大人么?”
一个接着道:“季家如今是越发得意了,陛下时时都将季氏两个兄弟带在身边议事。”
“本以为司空大人生得是举世无双,原来还有人可以媲美……那位离忧公子,真可乃谦谦公子,既有世家男儿的儒雅,又有江湖少年的锐气,这般叫人过目难忘。”
一位忙说道:“季家屡立军功,陛下是一定要给这位公子赐婚的,可惜那位棠硕公主了,要是她还在,说不定驸马爷当初就不是司空大人了,就得是这位小公子,郎才女貌。”
殿中侍奉的内侍在陛下身边,看着那个如松柏般挺秀笔直的男子,待他离去才开口问,“陛下说的名册可还要了?”
“且等等,朕已经和他说了,但他推辞说战后山河平复才成婚。”
“他是知道陛下想要借此牵制季家?”
陛下冷笑:“知道又如何,季善敬一样知道棠硕公主是怎么死的,可他敢和即墨家计较吗?”
“既是如此,为何不强逼季离忧娶孟家女眷?”
“孟家,不一定是步好棋,再观望些时候未尝不可。”
“小人以为,这样出众的人才,若战后不听陛下差遣,以季家为大,养着还不如杀了干净,免得养虎为患。”
陛下眉宇骤凛,冷厉的目光亦逼了过来,“好好扶植季家人必将成朕之左膀右臂。我宁愿杀了棠硕也不肯杀了季善敬,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臣子,这个季离忧,比他兄长更甚,我若杀了他们,心有不甘。”
“幸好季家老太太是向即墨家尽忠的,拿着她,反过来牵制这两兄弟,也可以驱使他们。”
陛下勾唇而笑,“不仅如此,季家的男儿……只可惜有命门,太多情,又钟情,儿女情长,目光短浅,容易把控。”
季离忧走后,陛下又宣召季善敬。
二人在门外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数。
听到陛下说完,季善敬的手指一动,“授我二人兵权,就不怕季家反了?”
陛下笑道,“季家人若是忍心看百姓死,看即墨家的江山倒了,那朕也无话可说了。”
季善敬色变,须臾跪下道,“善敬可以带兵,季家满门皆可为陛下而战,但请陛下——将苒苒的心还给我,否则她尸骨不整,微臣在那边见到她空荡的心口,又怎么能安心轮回。”
陛下双目紧闭,许久才道,“等你打完仗回来,你亲自来拿。”
季善敬柔睫轻合,“多谢陛下。”
听季善敬说完陛下不肯归还苒苒的心,季离忧淡若兰草的容颜没了血色,更显清减,“想必是……陛下已经将她的心投入火中淬兵刃。”
季善敬瞬间脸色苍白如瓷,抖抖索索,半天说不上来一句话。
两人想到这里,面上都是淡漠,说不清是些什么情绪。
出征前夜,季离忧一夜未睡。
长藤缠树一般紧紧搂住身边的说书人,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了一样。
半阖眼眸,柔唇贴着他的面颊呢喃:“你等着我回来,不要乱跑。”
说书人撑着他的胳膊僵硬了一下,和他隔开一段距离,瞪大了眼瞧他,霎时间血都凉了,惊惧道:“你不带我去?”
瞧见他眸中流光溢彩,季离忧梳着他的长发道,“先生若是……等不回来我……就……就自己回伯虑去……不要再等我……”
他又妒又恨,拂袖道:“我知道我没有即墨家的江山重要,我也允许你去为了南魏卖命,但你现在要抛下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季离忧手上为他梳发的动作仍是温存,口吻却已经冷峻起来,“杀了我也好,我就不用看到东胡的铁蹄踏过南魏人的尸体。”
说书人眼风扫过,“你知道这一次打不赢,为何还去?”被他温暖的掌心抚上面颊。
季离忧安定心神的声音吹入耳中:“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必须要去。”
说书人心中通透,“你宁愿马革裹尸,也不要和我隐居避世对吗?”
多年相处,已经说不清谁更能看清对方的心。
说书人悚然发现那个曾怯懦地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转眼间就已经长大了,成为了顶天立地的男儿,只可惜他看不透红尘,凡心太重,又或许是读了太多治世的文,他现在有些后悔让他读季伏微留下的书籍了。
但说书人没有想过,仅仅是那些书,根本不足以让他有这样大的勇气对抗千军万马,跟随兄长出战,他原本就有常人所不能比拟的力量,从他带他看人生百态,残酷的古老战争,到后来入仕后,朝堂上层出不穷的权谋斗争,他举重若轻地一路走到现在,能将人心翻覆玩弄于股掌之上。
说书人默默地凝视他,想要穿透他心中的重重城府,却发现怎么都看不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