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那苍白的唇被血染的鲜红,下颌也尽是斑驳的痕迹,衬着那个格外白的肤色,越发触目惊心,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方暇,显得……可怜巴巴的。
被这么盯着,方暇刚才被气到直线飙升的血压也往下降了一个度,被这么看着,就算有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他刚想跟这倒霉孩子讲讲道理,就见商钦唇.瓣张合,缓缓地吐出一个字。
——“疼。”
方暇愣住了。
商钦从冷宫皇子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容易,不只是当年在宫中受的欺负,就是离开黎朝皇宫被委派到地方任职的时候也是困难重重,即便有方暇在旁边帮忙,他也遭遇过不止一次刺杀、也受过很多次伤。
但是商钦一次也没喊过疼,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外面,不管伤得多重。
方暇这次是彻底发不出火来了,这个小混蛋就是吃准了他不忍心吧?!
他叹了口气,问:“哪里疼?”
商钦抓住了他的手,一点点抵到了心口的位置。
似乎是因为解毒剂起效,商钦终于恢复了点力气,那只手抓得死紧,方暇觉得这力道本来不疼也要被拳头压得疼了。
商钦却全无所觉,他紧紧抓着掌心的那只手,用力到指骨泛白,好像他稍一松开,对方就会消失一样。但他的声音却放得极轻,他低低地恳求着:“阿暇,不要扔下我。”
方暇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没有要扔下你。”
他只是不能陪着对方走完剩下的路而已。
没有谁可以陪着另一个人一辈子,人总要学会长大、学会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切。
方暇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眼前人早已长成了足够可靠足够强大的青年,不再是冷宫中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孩子了。
只是现在……
看着眼前正抓着他的手,无意识地做出了蜷缩姿态的商钦,方暇突然就不那么确定了。
“阿暇……”
商钦喃喃地叫着那个名字,却注意到正抓着的那只手渐渐变得透明,他表情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声音一下子拔了高,“阿暇!!”
“带我走!带我一起走!!”
简直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一样。
方暇:“……”
“我会看着你的。”
“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
虽然在商钦那自.杀式的威胁之下,方暇最后脑子短路一样用出了对三岁小孩的忽悠,但是他到底没有完全骗人,而是花了相当大的一笔点数,在系统空间里兑换了那个世界的后续。
当然不可能事事都看见,但是商钦大兴改革、整顿吏治、又开疆拓土的几件大事,方暇还是见证了的。
就功绩而言 ,是当之无愧的中兴之主。
方暇骄傲归骄傲,但是同时心情也有一点点复杂。
虽然方暇确实知道商钦不可能是在他面前的乖乖崽,但是这么直面前后差距,他还是觉得冲击有亿点点大。
特别是他刚刚开始看的时候,正是商钦推行改革的第一步,让那些世家贵族们将私吞的隐田吐出来。想也知道,无论用怎样的手段,这从根本上动摇世家大族利益的方案都不可能顺利,各朝各代都有自己的办法,而商钦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那种——杀人。
方暇甚至那么几个瞬间有了一种错觉,他是不是看到了原剧情里面的傲天2号。
他几乎是提心吊胆的看过了那一段,好在等到之后商钦的手段总算没有那么酷烈了,有的举措甚至还可以说是仁政了。
方暇还是很了解商钦的,他有时候还是能从他那让朝中大臣战战兢兢的笑容里看出对方心情确实不错。
或许是因为做了好梦吧?
虽然方暇最后那句话是在哄孩子,但是他也害怕自己那么走了之后,商钦真就紧接着自杀了。到时候他人都不在那个世界了,可没办法再救第二次。
时间紧迫,他简直是急急忙忙从商城里面选出一个勉强能用的持续型技能套过去——[美梦],顾名思义,托梦的说法在这个时候还是挺流行吧?
*
黎朝,兰幽宫。
这地方乃是昔年的冷宫之所,又有曾经闹鬼的传言在,连来往的宫人多都避着这地方走。
不过现如今这位帝王登基后强行将之作为寝殿,自然再没有人说那些不干净的话,就算不慎提起也都要连连“呸”上两声,又得找补一句“有龙气压制,那些妖邪岂敢作祟”。
而现下这个时候,兰幽宫外文武百官已经跪了一地。
榻上的帝王已至暮年,但是即便此时此刻、他身上的威仪仍旧让人畏惧,别说普通的宫人了,就连早已参理政事多年、可以独当一面的太子亦是惧怕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养父。
帝王身边近身伺候的内侍快步过来,小声说了句,“殿下,陛下让您过去。”
太子连忙整理衣冠、规行矩步地行至榻前跪下。
虽然太子确实养于帝王膝下,他对这位父皇也的确十足十的尊敬,只是这其中到底是惧怕比亲近更多一些。
天家父子,总是先君臣再父子。
更何况他又非帝王亲出,要换掉他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商闻之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这位陛下为何从几百个宗世子里面挑出平平无奇的他。
论血缘,他并非最亲近的,论聪慧才智,商闻之虽并未菲薄自身,但他当年也绝非神童之流,甚至因为不得父亲喜爱,被起了“瑕”这么一个寓意颇为不善的名字。
可偏偏这位雄韬武略的陛下就这么一眼相中了他。
*
注意到榻上帝王嘴巴张合死在说些什么,商闻之连忙收起了发散的思绪,保持着跪资稍稍倾身,凝神去听对方的吩咐。
只是听得那模糊的声音后,却是一怔。
父皇……
并不是在叫他。
商闻之从被抱养来的第一日,便被陛下亲自取字“闻之”。
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大喜过望,说是太子得陛下喜爱,但商闻之却隐约觉得并非如此,对方或许只是不想用那个名字。
毕竟“瑕,玉之病也”,怎么也不合适当一朝太子的名字。
商闻之甚至都以为对方要给他改名了,结果最后却只是取了一个字。
因为有了这么一遭,商闻之敏锐地察觉到父皇似乎并不喜欢他的名,后在对方面前也都以字自称,这多少显得有些不够谦逊,但是父皇却从未指出过。
到了这时候,商闻之才终究恍然,他也想起了当年提点他改自称的宫中老人。
原来并非“不喜”,只是不想将这名用在他身上。
阿瑕?父皇在唤什么人吗?
想来只是同音。
毕竟倘若是重字,按父皇的脾性,必定是要他改的。
只是究竟是何人呢?
商闻之没法想象,这世间居然还有人能被他的父皇这么挂于心上。
……
商钦恍惚间,连日来因为沉疴而沉甸甸的身体变得轻盈,他翻身坐起,环顾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这是兰幽宫,但又不是因为成为帝王寝殿、装饰变得愈发奢华的兰幽宫。
静寂又荒凉。
就像是回到了当年。
商钦晃了一下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急匆匆的往外跑。他推开殿门,就看见当年的那棵树下,有人直身而立。
似乎注意到了出来的他,对方笑着招了招手。
手边没有惯用的龙杖,商钦几乎是踉跄的往那边跑去。
随着距离的接近,他的外貌慢慢地由耄耋之态重返青春,连不甚灵便的腿脚也一步步稳健起来,但在重新回到壮年之后,那仿佛时光倒流一样的变化仍在继续,他的视角一点点变低,人也从青年到少年,最后又重回了幼年。
在重新回到了当年的高度时,商钦终于走完了这段好像极为漫长的道路,他仰着头注视着那个人,兀地笑了起来,“阿暇,你来接我了?”
商钦看见青年撕开那样式奇怪的糖纸,旋即他嘴里被塞了一颗糖。
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绽开。
商钦这次却没有细细品味,而是眼明手快地抓住了那只未及收回的手。
他嘴里含着糖,摇晃着被自己抓住的手臂,含糊不清地催促:“阿暇,我们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