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方暇是让路过的杨孤鸣把杨守澈送回去了。
虽然方暇再三解释自己被推倒这事和杨守澈没关系, 但是看对方那浑浑噩噩的样子,明显没有听进去。
再者,方暇也觉得, 依照杨守澈的性格,他很有可能认为“让【杨明流】出来”这件事就是自己的问题, 进而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总之那明显没想开的样子, 让方暇怎么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
赶巧正碰见了杨孤鸣,方暇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对方一说——倒也没说全,毕竟【杨明流】的事也不好让更多人知道——方暇只道是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杨守澈觉得是他的责任,正自责着。
方暇这么解释了一通, 又让杨孤鸣帮忙照看一二。
毕竟是自己的好友, 杨孤鸣听得之后自然是连声保证,道是交给他没问题。方暇知道这两个人关系一向亲近, 这会儿倒也是放心。
等到人都走干净了以后, 方暇才有闲心问系统刚才的提醒是怎么回事。
却没曾想就得到了一个大新闻:入侵者被清理干净了。
也就是说,他的任务完成、可以提前脱离了。
方暇:?
系统满心雀跃地告诉宿主这个消息,却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回应,不由费解:[宿主,任务完成了,你不高兴吗?]
方暇沉默了好一阵儿。
高兴当然是高兴,他就是有点儿不能理解。
【杨明流】的心愿是把他推个屁.股墩儿???
满脑子问号都不足以描述他的迷惑。
为什么啊?他自问也没得罪过对方啊?
而且这算什么报复?
小学生打吗架?
思索间不小心碰到了嘴巴里的伤口, 方暇忍不住嘶了口气, 再次咒骂了一遍【杨明流】。
方暇很快就放弃了折腾自己。
——算了,不想了不想了。
反正人都走了, 再想也没什么意义。
*
这次脱离不像之前两个世界, 方暇不是因为剧情结束被排斥出去, 而是因为提前完成了驱赶入侵者的指标,也因此他有了点准备离开的时间。
方暇手里还有不少富裕的点数,这都最后一个世界了,脱离后和系统解绑,当然也花不出去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它们都消费了。
在这个世界里,方暇承了书院山长的不少恩情。
最起码的一点,要不是对方收留了他,他现在估计还在满世界的找傲天和入侵者呢。
再者,杨守澈的那边,方暇也不怎么放心。
方暇还真没见过这么惨的傲天,让他屡屡觉得这个小世界的世界意识说不定是个后妈。
这么一想,当年的小商钦也不遑多让。
结果到头来,只有大儿子是亲生的?
*
最近书院前车水马龙,本该是极清静的地方却热闹得很。
不过山长却半点不介意眼下的情形,甚至巴不得多来些几次才好:这一车一车送来的,全是书。
就连最近恍恍惚惚的杨守澈都被这动静惊动了,问身侧的友人:“是有了什么事吗?”
旁边的杨孤鸣满脸惊讶,“你不知道?!”
——眼前人居然不知道?
杨守澈不解。
他难道该知道吗?
杨孤鸣也看出来杨守澈的意思,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我以为你和方夫子走得那么近,该早知道呢。”
听杨孤鸣提起那个人,杨守澈下意识的紧绷,他强压住着那些胡思乱想的思绪,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还是禁不住有些急地追问,“是方夫子出什么事吗?”
杨孤鸣看好友这着急的样子就知道他误会了,连连摆手,安抚道:“放心,是好事……你知道方夫子是因为有些意外,想不起旧事,所以才暂时住在书院的吧?”
杨守澈当然知道那件事,他正是那日发现对方晕倒在山下的学生之一。
但是杨孤鸣这会儿特意提起这事……
杨守澈心底有了猜测,手指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果然紧接着就听到杨孤鸣继续,“据说方夫子前些时日想起来了不少事。”
杨守澈的手指收紧握拳,“那夫子他……”
杨孤鸣接话:“当然是要回去了。”
在这个时代,山水迢迢,每次别离又有可能意味着此生再不复相见,不只是杨守澈,就连杨孤鸣都忍不住嗟叹感慨了许久。
不过杨孤鸣没有那些复杂微妙的心思,又一向阔达,见好友神色不对,反倒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你瞧方夫子送来的那些书。家中有如此储存的,不是京城华族、就是江南世家。”
“守澈你不知晓那些,其实不少人都背地里悄悄议论过,方夫子那气度一定出身不凡,今日这么一瞧,果真是如此。”
“……”
“咱们这小书院可留不住这种贵人,能有幸得到对方的指点已经是难得了,能和这贵人结下缘分,那真是难得中的难得。”
“咱们该知足。”
“……”
杨孤鸣嗟叹感慨了半天,一抬头却见杨守澈的脸色难看得很。
他知道好友一向颇得夫子照顾,这会儿心里必定不好受,少不得又安慰了几句“方夫子是回去享福”“若是日后入京赶考说不定还能遇见”云云,可惜收效甚微。
杨守澈难得心不在焉的听完一堂课,待夫子离去后的第一时间就站起来,道了句“孤鸣对不住,我先走一步”,便匆匆离了开。
杨孤鸣叫都没有叫住。
“我和你一起……”
很显然,这句话并没有落入急急离开的杨守澈耳中,杨孤鸣话还没说完,眼前就彻底没了人影。
杨孤鸣手按在头顶,喃喃叹着气,“唉,守澈竟也变成了急性子。”
*
另一边杨守澈一刻不停,匆匆赶到方暇住处,但是等到了门口,确实猛地一顿、滞住了身形。
那日的事再次在脑海中浮现,杨守澈脸色红了又白:他又有何面目去面见夫子?
思及此处,就连那骤闻方夫子将要离去而生出的情绪都被挤到角落里,羞愧又自责的心绪又占了大半,就连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也颓然又惭愧的佝偻起来。
就在杨守澈心生退意的同时,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猝不及防的就和门内的人四目相对,杨守澈差点落荒而逃。
可偏偏已然许久都没这么近地看眼前人,这一瞬间,他又舍不得移开目光,看着人忍不住出起神。
他还没什回神,就听那人开口,“正好,我还要去找你呢。”
杨守澈:!
找他?为何?……夫子要找他。
杨守澈不知自己那一瞬生出的情绪是欣喜还是慌张,但是脑中却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意识到自己那无意识冒出的想法,又忍不住唾弃心生遐思的自己。
方暇看杨守澈那想着想着又变成了自我唾弃的表情,就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天的事,再想到对方这几天见他像是耗子看见猫一样的表现,禁不住在心里叹气:居然还没恢复。
方暇还真没料到,那天的事对杨守澈产生了这么严重的影响。
现在想想【杨明流】推他那一下,或许跟他没什么关系,就是单纯地走之前想搞一把杨守澈的心态。
这么一想,倒是突然明白了【杨明流】的行为动机。
但是不管怎么样,现在【杨明流】人走都走了,方暇也没办法把人抓回来算账,只能再一次安慰眼前杨守澈道:“那日的事,不必放在心上,我知晓那不是你做的。”
话虽是这么说着,但是对面的杨守澈脸色仍旧没有好转的趋势。
方暇也知道杨守澈的性格有点拧,倘若他认定问题在自己身上,别人劝效果不大,总得等他自己想通。
然而,对于杨守澈来说,他这会儿能勉强维持脸色不变已是不易,更别说神情好转了。
他和【杨明流】的关系实在特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可以算得上同一个人。就算杨守澈并不承认这层关系,将自己和对方区分来看,那这几日时时回想起那一幕的自己也绝非纯然无辜,甚至在梦中……
梦中的场景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杨守澈的耳朵上不由漫上霞色。但等那绮思过后羞愧又蔓延上来,种种情绪纠结成了更深的自我唾弃。
杨守澈和更深地低下头,“夫子宽仁,学生……感激不尽。”
方暇:“……”
真“感激”,你倒是想开一点啊!
这明显钻了牛角尖的样子,让方暇也有些束手无策,还觉棘手着呢,却听杨守澈接着开口,“学生听说夫子想起些旧事……”
杨守澈踟蹰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只是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正如孤鸣所说的,方夫子这通身气度必定出自世家大族,若是先前未想起还好,如今既是想起来了,又凭什么有家不回、反而留在这偏僻的地方教书呢?
对方全无留在这里的理由,他也没有将人留下的资格。
杨守澈最后只能嗫嚅着连自己都觉其中毫无诚意的祝贺,“学生恭贺夫子。”
只是心中却忍不住想:夫子为什么要想起来呢?
这陡然冒出来的想法让杨守澈霎那间背生冷汗:他怎会如此想?!
……
杨守澈这几日睡得确实不安稳。
除了那梦中的绮思,还有一些零星的片段。
那是不属于自己的经历。
杨守澈知晓它们是已经离去的【杨明流】的记忆。
虽然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来说,前者的刺激更大一些,但是后者对他也并非全无影响。
事实上,杨守澈对于【杨明流】的所作所为一直颇具微词,“洪子睦之事”更是让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度降到了冰点。但是当从梦境中窥见那些零星散落的过去,亲自体会那众叛亲离的绝望,杨守澈突然就不确定了:若是自己落到同样的境况,会不会也做出相同的选择?
不,那本就是他“自己”。
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正直,这次方夫子的事就可见一斑。
……
“守澈?守澈?!”
接连的唤声让陷入杂乱思绪的杨守澈陡然惊醒,他有些磕绊道:“您方才说什么?”
方暇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离开之前是等不到杨守澈恢复正常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傲天,没有外来力量搅局,方暇还是相信他不至于遇到什么大.麻烦,这会儿也没有那么担心。
这么想着,方暇又耐心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在州府和京城有几套宅院,但是久未过去,疏于打理,房子久不住人难免少些活气、容易朽烂……你来年科考,正要去这地方,若是不嫌麻烦、可愿在去时帮忙照看一二?”
杨守澈愣住。
方暇顿了顿,又道:“作为答谢,你日后若是有科考的同窗朋友,也尽可去住上一住。”
方暇这也实在是“有点数没处花”了。
要知道给于书院送来的这些书,虽然看起来夸张,但是在系统商城里却不值多少点数,还没有他为了遮掩来历、顾的那些人和马车花费得多。
像第一个世界那样最后来一把大的也不太可行,毕竟看杨守澈这架势,未来当的是权臣,而不是皇帝。臣子有臣子的忌讳,方暇要是真弄点天降异象的特效,说不定反而让杨守澈因为这件事惹了现在皇帝的忌惮,那可就真的弄巧成拙了。
如此一来,还不如弄点实际的。
要是直接一点,方暇大可以直接在系统商城里面兑了银子塞给杨守澈——这东西在商城的兑换价还不高。但看杨守澈的性格就知道,别说银子了,就算贵重些的礼物他都不一定会收,方暇思来想去,最后只能用这么委婉的方法。
就算如此,他对杨守澈会不会接受还是抱有不确定态度。
杨守澈知道,自己这会儿一抬头就能看清方夫子脸上的表情,可是他却像畏惧一样,不敢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他心底苦笑:自己真是何德何能,得方夫子此如此厚待,就连照料都如此小心翼翼……但自己却非但不知恩义,反倒生出那般龌龊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