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泽慢慢化成人形,他在河流中闭关了千百年,很少行走人世,心性一如少年,因而化形也是十六七岁的模样。
银发绿瞳,眉眼绝丽。
他拿起供桌上的香炉,倒掉香灰伸出窗外,几个呼吸的时间,香炉盛满了月光。
清泽重重将香炉放在李凭玉面前,柔和的月辉缓缓逸散,照亮了一小片区域:“写作业!”
李凭玉:“……”
她第一次见清泽,对他非人类的银色和竖瞳接受良好,她甚至敢凑到清泽面前。
清泽屏住呼吸:“你干什么?!”
李凭玉展开笑容:“我听村里的爷奶说,龙王庙里有一条白蛇。你是不是那条白蛇?你是不是妖怪?”
清泽露出尖尖的毒牙,色厉内荏:“我是!咬你啊!”
李凭玉:“你不会。我觉得我也挺妖怪的,村子里的家长都不太喜欢我,他们说我不是个好姐姐好女儿,但是他们又不得不求我,因为我是这个村子里学习最好的小孩。”
李凭玉踮起脚——她比清泽矮一点,那双黑色的眼睛盈满笑意:
“你是没人祭拜的神灵,我是没人要的小孩。你跟我同病相怜,不会咬我的。”
清泽剩下的灵力很少,变了一次人形,又采集了月光,他不得不缩回神像里继续沉睡。
于是那一天的相见,像年少中二期的一个怪诞梦境。
李凭玉来的越来越少了,清泽隐约听她说什么高考,以后不会再回来之类的话,他模糊地醒过来。
当年十五岁的女孩子已经是成年人,她很会长,挑着父母的优点,生了一张极漂亮的脸。
李凭玉拿着香,第一次很虔诚地像龙王像拜了下去。
清泽默默看着她。
李凭玉说:“希望高考成功。”
希望你前路顺遂。
李凭玉:“希望前路够长。”
希望你平安快乐。
李凭玉:“希望……”
她歪头想了想,忽然一笑,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在心中默念:希望我年少惊鸿一瞥不是做梦,希望这个世界上你真的存在。
清泽一直目送她,走出小庙,走出这个村子。他希望李凭玉,再也不要回来。
李凭玉走后,清泽的力量越来越衰弱,他又开始长年地沉睡,每年过年的时候,他才会醒过来。
因为李凭玉会带着香火回来。
尤星越打断清泽的回想:“所以你果然是帮李凭玉杀了人?她的丈夫?”
“我不是帮她杀人,”清泽竖起身体,“她没想杀人,是我非要这么做的。”
“她最后一次来,是五天之前。”
二十八岁的李凭玉,梳着高马尾,她完全脱去了当年的青涩,高挑清瘦。
清泽:“她告诉我,她做了一个决定,已经尽了人事,所以想听一听天命。”
清泽深深吸一口气:“我说过,我会保佑她万事顺利。”
尤星越皱起眉。
清泽嗤笑一声:“怎么,老板作为人类,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嗯?”尤星越晃晃手指,“我不至于用法律约束一个妖怪。而且我不是聋子,刚才我朋友说你是间接害死了李凭玉的丈夫,所以你只要给我一个,因果上可以接受的理由。”
清泽冷淡道:“那个男人,在吃一种药,很昂贵的……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他发了疯一样拿家里的钱,还戒不掉。凭玉一开始打算跟他离婚,但是那个男人不同意,他试图给凭玉吃那种药。”
尤星越揉了揉眉心:李凭玉的丈夫,吸\\\\\\毒。
时无宴疑惑:“那个男人得病了吗?”
尤星越摇头:“不是得病。那是一种毒\\\\药,可以让人上瘾,一旦试过,很难戒掉或者大部分都戒不掉。”
时无宴仔细想了想,依然不理解:“为什么人会吃毒\\\\药?”
不留客也仰着头,想从尤星越这里听到答案。
尤星越从听到“药”开始皱着眉,他生理性地不适,摘下眼镜,揉按太阳穴:“逃避。为了吃完药后,飘飘欲仙的幻觉。有的人会用各种方式发泄压力,有的合理有的不合理。”
尤星越念书的时候,一个同学的父亲赌博,母亲打牌,父亲借了高利贷无力偿还,母亲跟着棋牌室里的男人跑了。
剩下那个孩子,每天行尸走肉一样上学放学,高二的一个开学,那个孩子没有再回来。
尤星越手指不自觉地用力,皮肤被他揉的发红。
时无宴握住他的手腕,叫他的名字:“星越,不要不高兴。”
他做这个动作时,脸上除了关心没有别的神情,坦然平静。
尤星越闻到他衣袖间淡淡的香气,心情慢慢好起来。
清泽幽幽道:“你们打情骂俏完了吗?”
尤星越:“……不好意思,你继续。”
清泽:“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剩的力量不多,那天凭玉回来的时候,我偷偷跟着她去了颖江市内,路上听到了凭玉和那个男人吵架。可惜没办法跟回家,我没办法去那么远。”
“第二天,我又去了。在附近的街上看到了那个男人,他像在发疯一样,我跟着他,看他手舞足蹈地爬到大桥上,拿出香烟和打火机。”
“我吹掉了他手里的烟。”
“他追着烟跳下去了。”
那个男人跳下去,消失在滚滚颖江中,清泽盘在栏杆上,听到天际滚过轰隆隆的雷霆。
他打了个寒颤,早就不存在的骨头似乎还记着当年雷劫加身的疼痛。
但是,那一道雷,终于没有劈下来。
“不对。”
尤星越脸色有些难看,他站起身:“如果那个男人死了,我怎么会看见线?”
清泽:“线?你们不留客的老板,不是说因果联系就是线吗?我间接害死他,他恨我,自然与我有联系。”
尤星越伸出手,一字一顿道:“你不懂。”
清泽忽然感觉喉咙一紧,一条血红的线凭空出现,一头连着清泽的蛇颈,一头被尤星越攥在手中。
“人死后,身前的恩怨大多一笔勾销,会顺着死魂的本能往阴间去,第七日才在阴差的看管下回来。只有执念深重的鬼魂才不肯入轮回,徘徊阳世,也就是俗称的厉鬼。”
“人一死,与阳世的线按理说会全部断裂。因为阴阳两隔,可现在你身上,拴着杀人的因果。”
清泽声音发抖:“你是说,那个男人的魂魄没有去阴间?”
清泽摇头:“不可能!他有什么冤屈?一个烂到泥土里的蠢人,凭什么化成厉鬼索命?”
时无宴却道:“世上虽然总有厉鬼寻仇的传说,但是备受折磨而死的亡魂,活着的时候不敢反抗,死后也未必敢。反倒是恶人,死后很容易是恶鬼。”
清泽六神无主:“现在怎么办?!我不知道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我现在去颖江能找到厉鬼吗?”
尤星越试着压了压线,血线并不算强韧,甚至有些孱弱,也就是说,线的另一头还没有完全成型。
厉鬼还不算厉,而且鬼也不是不怕人,当初追着吴兴方的水鬼不就被警察打了一顿?
鬼是欺软怕硬。
否则厉鬼为什么不来找清泽?因为阴晦之物,连龙王庙的门都爬不进去。
“那位李凭玉小姐,”尤星越问,“为人如何?”
清泽:“你白天也听到了。她成绩好,会挣钱,会给镇上的小学捐钱。会资助村子里的女孩上大学,凭什么一个好人要被恶鬼纠缠?”
尤星越笑吟吟道:“好吧。你要欠我一个人情了。”
他松开手,染着不祥煞气的线从清泽的蛇身上直直射向颖江市市中心。
线身光芒血红,照得尤星越人如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