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寄嘱的是一所祝厘老庙。
庙屋毁于前代兵燹祸乱,无人主持修葺,年深日久里逐渐被废弃。从阒静荒僻的野道上远远看去,显得有些应景似的破败。
不过恰好也得益于破败,所等候的人一旦到来,些微动静,更是能叫人里头的人看得分明。
头悬零落星斗,薄薄月色照疾路,湿重的露夜隐约空寂又朦胧。
就在孙漕冒冒失失一头闯进庙里的时候,他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就这么干巴巴站着半晌,临了突然生出几分错乱。
这错乱,在跋涉后的骤然停休中开始按捺不住。
他握拳,手心冒出了一层汗。
他这样毛毛躁躁地赶路,哪里顾得上讲究,眼下愈发怀疑现在自己是个什么样子,虽不至于揽镜自照,但总得有个人样才是。
太、太唐突!
这般想着,手上就开始了动作,他将外衫的衣带扯松再认真系紧,好似这样就能给他一种整饬了自己周全了礼数的错觉。
他又四处走动投入身心于收捡屋中破烂,好回避各种胡思乱想。片刻后,终于让自己停下来,蹲坐在炭盆前,盯着火苗一动不动。
异样的乖巧安静。
碳盆里燃着霹霹嘙嘙的爆裂声,丝丝醒耳。
一道火星在他定住的瞳眸中炸裂开来。
孙漕忽然凝神,几息之间整个人就已经拐过门楹,笼上一层夜色的黑,他呼吸一滞,忙不跌与一袭乌青抵额相撞——
二人都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眼神一甫递去,孙漕险些打了个趔趄。
那袭乌青人影疼得蹙眉,抬指拨开雾濛濛缠结在一起的额发,脚下警惕地侧开身子顿步凝视……
孙漕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脸容柔了下来,目光澹泊,纵有千言万语,都率先融敛在了他罗罗清疏的声线中。
“霜行草宿,怠慢了休整,让孙大兄看笑话了。”
外面露色太重,二人一前一后进了破庙茅屋。
望着屋内那个明显已经燃了好一会儿了的炭盆,柴襄静了静,才起身走向前。他这番以访师名义被李淙驱遣去外郡进学,出了临清这个软禁之地,于暗地里信笺反倒更好递送。他计量着路途遥远信不易达,于是早在半个月前便提前约他在此地一见,再作商别。
耐不过一路上他霜行草宿,也是一连几天面如菜色。
双双面对面坐下来免不了视线交错,二人互相一打量,都掺杂了点窘迫与尴尬。
那人拾了方木料坐下,削裁笔直的肩背微微前倾,向火光凑得更近了些,眉目五官随之在视线里清晰起来。光亮翕忽跃动在他的玉面上,一时间恍若神祗,单是抿着唇线,也愣是叫人挪不开眼。
孙漕没头绪地想到。
待自己浑浑意识到不妥,冷不防又对上那人利落迎来的眸子,孙漕发虚似的错开眼。
弄权者于水深火热的暗处较劲势头不减,徒留陷入局中的人静默相对,安祥在空阒古庙内徐徐铺陈。
柴襄慨叹一声,深深地看了眼孙漕,自责道,“说没有怨言怪罪是不可能的,无条件的信任更不存在。你若对我……”他语速慢了下来,似乎难堪不想说破,怎料刚整理好心绪重新张口,便被对方抢了先。
“可是,你该知道,你并不在此例之中。”孙漕道。
耳边话音刚落,“心存芥蒂”几个字就被他囫囵咽了回去。柴襄了然,可见孙兄已经知道整件事情大体上是如何被人操纵了。按捺心中不忍,又定神安慰道,“时运不济罢了,不过出了临清,日后亦是可以投牒自举。”
柴襄说了许多话,孙漕看见他唇齿一翕一张。他们坐得如此近,他珍重抬目,撞入他的眼,终是无声又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曾令自己不齿,久藏在心里最低微也最难堪的问题。
倘若今日之孙漕,已非昨日之孙漕,也无从得知是否仍是往后之孙漕。
子襄,我可否还能恳求你,接纳目下这个我。
他眼中涣散。
这个污名累累的,途穷路末的他。
……
“听到了么。”他探究地问。
柴襄字字句句流露出的殷切关照,让孙漕喜不自禁,时值此刻,他的心中已然迂回地,替对方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心结在寂静漏夜里慢慢被打开。
“待仕途通达一日,我必威仪赫赫,探马于景况骈臻的盛京,携各方有识之士共就天人协赞。”他说话的时候喉珠翻滚起来,一字一顿,“我够格,官运亨通。”
柴襄听着,渐渐发现,某人对于抱负的执念,已经宏大到一种让他无法企及的地步。
但这并非是说他先前对他的抱负一无所知,只是,当这抱负有意无意地绕过他缠住他将他也捆绑在一起时,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