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嫡脉三大家子的人,不是在祖籍便是在皇城,是日子过得最殷实的。十房、十一房、十二房是耕读、庄户人家,家主一脉略富裕些,其他的一个比一个穷,且亦极是分散,江南有之、蜀地有之便是鲁省、豫省也是有的,有些已经一百来年没有联系,倒是四月初一梦溪老祖宗诞辰祭典那天,豫、鲁、江南等地来了几个人,报了祖上的名讳、来历,你小二房的崇武叔父着人彻查,还真是一个老祖宗下来的,便将他们给记录进去。”
孟氏说到这儿,从侍女手里取过一本簿子,“族里的事,我记在这上面,在路上的时候,你都仔细地看看,心里亦有个数。在外省的,都另立了族谱,算作了分支,现下知晓的外头有五支。自冯祠大祭祀,我们冯家也是名动天下,待到下一次大祭,想来归祖认宗的人会更多。”
从冯梦溪到现下,不过三百多年,便有两千多人的后代子孙。
冯昭悠悠轻叹一声,“待到了族里,我见机行事,大叔母我都记下了。”
他们嫡脉的人喝奴唤婢,总不能看其他族人吃不饭而无动于衷,如何做,怎么做,得回去才行。
孟氏细说完毕,待她离开,二房小二房的冯崇俭妻大余氏来了。
同来的还有小二房的大公子冯时,说是经过二房商议,让冯时护送冯昭与誉国夫人灵柩归乡。
“族里到了日字辈这辈,除了我们嫡房用带日的字作名讳,其他女孩用晓,男孩用显,什么晓梅、晓莲的就有好几个。昨儿,你舅舅带了你舅家表兄弟们去二房,本想过来拜见你,可这些年,他们都在洛阳,洛阳离皇城三百里之遥,便是与你母亲也是数年才见一回面,实在不好意思过来见你。一来,你在守孝;二来,他们怕你心里对余家有芥蒂。你母亲仙逝,他们没帮上一点忙,在皇城为官的这两家,既不是你娘的亲兄弟,堂兄弟都不是,隔得有些远。”
“你大舅、三舅与你娘是一脉同胞,他们的意思,想让你表兄表弟护送你回乡,你回了太原,有个跑腿、打理,不方便出手的事,亦可交给他们来做。你……你看呢?”
冯昭默了片刻,舅舅对她是很新鲜的词。
“女儿出嫁,不是仰仗娘家的地方极多,我娘为何不与娘家来往,有时候细细想来,我娘与二叔母本该是极亲厚,可我总觉得,我娘和三房的大叔母他们更近,这是何缘故?”
这个问题她已经想了许久。
大余氏被她一回,立时面露难色,这可是牵扯到上一辈的恩恩怨怨。
她抬了抬手,冯昭将左右斥退。
“你……曾外祖父、曾外祖母在世的时候,我们这一房人还是过得极不错的。唉,你既问了,我便与你说实话罢,当年是我保的大媒,将你娘嫁给你爹。那时候,你娘已订了一门亲事,偏偏你爹因为少时见过你娘,就觉得你娘好看又可爱,指名要娶你娘。
你祖母就她一个儿子,偏你爹又说,娶不到你娘,索性不成亲。你祖母寻上了我,我哪有不帮忙的道理。”
冯昭听到这段隐秘,也就是说,母亲余氏在嫁给父亲前,其实有意中人,就像祖母与颜长卿一样。
“我娘和前头那人感情很好?”
“好!好,好得跟什么似的,那人在你娘大婚离家那天……就……就……”
冯昭定定地看着大余氏。
“你娘当时从洛阳远嫁皇城,前面三百里路是被她大哥、三哥绑上花轿的,后来几百里路又给她灌了药。这件事,当时只有我与余家人知道,你娘生下你,约莫是你两岁时,她在街上遇见了那人的同窗入皇城赴考,她便多问了几句关于那人的事。谁曾知晓,那位同窗告诉他,说她出嫁那天,那人站在远处看到你娘被绑上花轿,痛不欲生,他回家之后,悬梁自尽。你娘听了,当时就昏死了过去。
那时,你爹战死,你祖母为了护你娘名声,就对外声称,是你娘听了你爹战死的事。你那未出生的弟弟早产夭折,你祖母又处处为你娘所想。那之后,因你娘愧疚、自责,倒是真心与你祖母相处起来,后来更是情同母女。”
大余氏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余氏应该早就原谅了她们。何曾想到,后来十几年,余氏不愿与娘家联系,对娘家的事,也不问不闻。只是祖父母、父母生辰及年节时,都会请镖局送些礼物回去,却连信也不愿写一字,从来只有礼单、礼簿。
她恨娘家,连她的祖父母、父母兄弟也给怨恨上了。
冯昭猜测,当时陶氏开导余氏,肯定说了自己的故事,她是被家里逼着嫁入冯家,而与她相爱的那人还是当世大儒、当时名动天下的大才子。
大余氏悠悠轻叹一声,“你娘的气性大,你祖母临终前,曾提过她改嫁的事,你娘说,她恨冯家男人。其实她恨的是你爹,她嫁给你爹后,你爹知道她心里有人,因为这事打过她。有一回我过来,你娘躲在屋里哭,直埋怨我多管闲事,明明知道她已经订亲,还要保这桩大媒,又说你爹太可怕,他去洛阳接军粮,在洛阳城看到她和那人逛街,还非得拆散她们。”
冯昭听到这儿,越发不能理解,“为什么?”
哪个男人明知道人家有未婚夫,却偏要去娶那人的道理。
大余氏面露难色,过了良久,才答道:“他说,他想得到你娘那样温柔、深情的眼神,还有那样灿烂的笑容。因为当时,你娘唤那人五哥,他就以为是胞兄,哪里知道,因你娘与那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这五哥乃是从小跟着那人家里妹妹们喊的,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你娘未出阁前,是洛阳出名的美人,擅猜谜接对子,灵动活泼,喜欢她的洛阳公子、少年不知泛几。若不是她喜欢极了那人,不会与他订亲,原本满心欢喜地要嫁给喜欢的人。却被家里人远嫁他乡,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
你祖母后来知晓,对你娘颇为愧疚,觉得她的一个决定拆散了一对良缘。所以多有迁就、庇护,即便后来,你娘因那人之死,小产没了你弟弟,你祖母也护着她的。”
真正让余氏接受陶氏,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她们婆媳是一样的命运,一样有意中人,却被家人拆散而后远嫁,一样只能靠她们自己支撑起家业。
冯昭问道:“余家在我娘远嫁后,可诚心探望过?”
“最初几年是常来的,只是你娘拒而不见,直说她丈夫不在家,不见外男。他们连吃闭门羹,只得去我那里住上几日,便再回洛阳。”
洛阳从北地皇城,中间得有三百里之遥,路上走亦要五六天,偏偏余氏不见他们,想来他们的心情亦不好受。
大余氏道:“你可要见你的表兄、表弟?他们不好直接上门,请我过来问问,若是你觉得不必,不必……为难。”
冯昭默了片刻:“他们家的日子过得好吗?”
“谁……谁?”大余氏一时不知道这他们指谁。
“大舅、三舅,表兄表弟他们家。”
“你三舅是举人,表兄弟里头出了三个秀才,这次来的两个都是秀才……”
大余氏一说话,露出一抹不可思义的讶色。
冯昭笑了,“二叔母猜到他们的用意,我亦猜到了。生在皇城,见过天下无数龙章凤姿的我,二叔母以为,凡夫俗子可入得我的眼。”
她站起身来,转身进了内室,大余氏独在花厅,心下转了又转,她的堂弟竟是打这主意,想让儿子入赘冯家嫡长房。
冯昭是谁?即便和离了,可她也是骄傲的,更是拜了南坡先生为师的奇女子。
她今儿就不该来,讲了那么事后,还被余家摆了一道。
冯昭再出现时,手里拿了一封信,再有一只盒子,“二叔母,这是我写给白泽书院的举荐信。我将今年的免试举荐名额都给大舅、三舅的儿子,这盒子里有一处皇城的二进小宅房契,你拿去给他们。
二叔母转告他们:君子之交淡如水,就这样不远不**静相处就好,我委实也对他们亲近不了。我身边的管事婆子、大丫头,能文能武,我用着甚好。”
大余氏接过信和盒子,“你倒是个有心的,在皇城置一处宅子可得不少钱。”
“若是有人只当我是有钱的香钵钵,那就错了,本夫人能在一夜之间杀九个仆从,贱卖三十七人,这可不是眼里能容沙子的。我连皇帝都不畏惧,能惧谁?”
这句话有些像要胁,别来触她底线,惹恼了,她也是个狠角色。
冯昭得庆幸祖母、母亲给留下的人脉、财力多,所以她有张狂的本钱。
陆妈妈在花在外禀道:“夫人,五皇子、六公主拜见,五皇子说帮忙寻着老夫人留的《群僧拜佛图》。”
大余氏起身,“你这儿事多,我告辞了。那你不用余家的人,我们二房的……”
“你回去二房的崇礼大叔父,就说,三房的大叔父、大叔母都安排好了,随从、护送之人已足,你们二房就不必再派一人一车了。代我谢谢礼大叔父。”
大余氏尴尬笑了一下,“你启程之时,我们在城外送行。”
待她出了二门,伸手就自扇了一个耳光,呢喃狠骂:“叫你嘴贱,什么该说不该说,又好心办了坏事,没想到,他们倒将算盘打我头上,真是太可恶了!”
大余氏生气,是因为她知道余家人的算计。
冯昭许是一早就看出来了,你来说项,让她舅家表兄、表弟护送、跑腿,啊呸,人家身边有能文能武的大丫头,你两个文弱书生能帮什么忙,跑腿自有仆妇、小厮,哪用得着他们。
大余氏正啐骂自己,见两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少女在丫头引领下站在外头,当即故作淡定,福了福身算作打招呼,径直出去了。
六公主看了眼大余氏,“五哥,怪有意思啊,瞧到一个自己打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