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一转，既然这般不知进退，就让你吃吃苦头。

冯昭阖上了双眸，她感知到朝露的悲伤与绝望，但人的绝望走到尽头，而朝露原就无欲无求，曾是白纸的她，被转世的天君书写恨、爱、仇、怨，那么多的情绪俱是因他而生。

冯昭默了片刻，分出两缕神识融入朝露的神识中，这一融合，心下吃惊不小，十六转世化凡，待她感悟人世辛酸疾苦，不过九域天的六十载，可她生出了三魂七魄，有了独立的人格。

怎会是这样？

十六只是一缕元神化成的神识，即便是仙人的元神分化而成，比寻常的神识强大，却不足以生出新的魂魄来。

有了两缕神识的融入，朝露的执念更强了，伤口不停地渗血，无法行走，趴在地上，竟用爬的，爬出了结界，待能抓住栏杆的扶手时，她扶着栏杆，离贬仙台越发近了。

步步染血，仙婢亦不再唤她，她看到便是天君的结界，都挡不住朝露寻死的心意。

而旁边远望的天妃、夫人似笑非笑，她们盼望的，一介凡人却不屑拥有。

下界之时，朝露与天君有着怎样的过往，自朝露来后，一直讨好的是天君、温情小意的亦是他，却再也捂不热朝露的眼神，朝霞的心。

她终于近了贬仙台。

她看着贬仙台，蓦地回首，粲然一笑。

九霄宝殿上，天君预感到不同，那人出了结界，那鲜血的气息如此熟悉，是凡人的血，他立时弃下议事的众仙，人出现在一世画境内，看到远处绵延的血迹。

“朝露——”

天君化成离弦的箭，只看到朝露那凄美而冰凉的笑：“我累了……不想再与你纠缠……”

“朝露！”

天君伸手想抓住她，却只留下一抹血红的衣袂，那是白衣，她却用自己的鲜血染红了它，她离开的决绝，她已纵身跳下了贬仙台。

冯昭的心境是惊骇的，朝露是她分化的神识所化，则她的一个化身、分身，却亦有她所有的情感。她念头一转，出现在贬仙台上，强行化出一层结界，将自己的元神与新生的魂魄融入仙体。

没有了元神、魂魄的朝露，化成了一团血肉，在她的身体里，却飘出一颗金色的心脏，上头依稀可见一枚剑痕。

先天剑心！

朝露代她轮回数世，怎会多出一颗剑心来。

生有剑心的人，生来便是剑修、剑仙，能悟剑意，能沟通天地大道。

冯昭收了剑心，有太多的疑惑。

结界破碎，贬仙台的罡刀、煞剑直侵肌肤，她只能一路坠落，一直坠落……

她大抵是被分身、分神累得坠下贬仙台，累得要再度化成原形。

冯昭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几只鸾仙，领首的是一只金鸾，旁边还有三只银鸾。

金鸾道：“凤凰，从哪里来的？”

“族长，不知道啊！今儿一早，有族人在梧桐树下发现，浑身是刀剑伤口，不知道在这儿昏迷了多久。”

冯昭认得金鸾，当年赤金大陆鸾族长老，总爱唤她“表妹”的，她早就飞升上来了，这里应该是金鸾山，而这里是九域天西方，离金仙城不远。

金鸾是金属性鸾族里唯一的一只金鸾，其他都是银鸾，更显得与众不同，她拥有金凤血脉，生而尊贵。

金鸾道：“来人，取最好的疗伤仙丹来，这小凤凰负伤颇重，也不知是谁伤了她。”

冯昭不出声，她自己自己一开口就曝露了身份。

金鸾小心地将冯昭抱在怀里，带回了自己的屋子，又喂她吃下了疗伤仙丹。

冯昭睡了一觉，再醒来时，身上的伤好了大半，但已有十六数世的记忆，她不敢久留，用风遁术回到了雷天王宫，一回来便进入后殿休息。

她给十六规划了人生，每一世都是弃婴，或是被山贼灭了全家的富贾，被乡下老尼养大；或是家中重男轻女，一看是女婴，弃于山野，被游方的老道收养……

前六世都是修行中人，即便没有修仙，却是名动一方的得道女冠，或得道女尼，在佛理、道经上的造诣不俗。

第七世，虽同样在道冠长大，却在少女时期得遇了一个不可一世，张狂、霸道，忽视生命的将门公子，实在看不过他无视生命，要鞭打一位无辜的乞丐，十六活了十六年第一次出手，挡住了公子的飞鞭，不想飞鞭打飞她的道冠，露出她的女儿模样。

又是一场狗血的一见钟情。

救了个乞丐，却遇到一个天天要寻她比试剑法的少年。

这少年自幼习武，颇有武功天赋，十六不愿与她接触，没想到却被对方一直纠缠，也不知是不是邪门，自己每次都能胜那少年。她一得胜，少年更不愿放手……

再后来，少年疯狂地爱上了她，她一个出嫁女冠，不愿沾惹，因此远避他乡，不想那少年竟缠着拜了她师父为师父，死活也要做道士。

那位将门公子便是金德神君飞升上仙时历劫的一世，第一世，十六死活不愿嫁他。

第二世是第一世的轮回，她没了记忆，却在八岁时，那位将门少年拜了她师父为师，还要与她争夺首徒的名头。

十六不知道的是，那少年竟有前世的记忆，自是大败，不得不唤他“大师兄”。

十六蒙蒙懂懂，不知情为何物，只是恣意、自在的生活，但始终保持初心，虽习剑术，但书画不错，道经亦学得好，加上性子亦可爱、良善。

十六时，师父将她唤到跟前，“朝霞，你大师兄心悦于你，你可愿嫁他为妻？”

“师父，我是女道姑，怎能嫁人？”

她拒绝了师父的提议。

大师兄被拒，没有气馁，亦不知与谁学的，变着方儿的耍花样，十六到底是识到了情滋味，答应嫁他为妻，他们在山野举办了一场简单却热闹的婚礼，来参加婚宴的都是本门的师兄弟姐妹。

可是，成亲不到半年，大师兄说祖父病危，要回家一趟。

他这一去，便是三载，她在山野静静地待她回来。

有一天，一位师姐妹告诉她：“朝霞，大师兄再娶了，娶的是当朝丞相之女。”

她不知道的是，这位传话师妹，早被人买通了，朝霞不信，离开山野前往京城寻夫，可人未到京城就落入了陷阱，被那位大将军府的少夫人给捉住了，她虽是文臣之女，可心肠歹毒，将她关入地牢，变着方儿地鞭打、用刑。

那半年，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大师兄回到山野，才知半年前朝霞就去京城寻她，他赶回家中，遍寻不着，妻子讥讽道：“在寻你在山野娶的那个溅人？”

“你想怎样？”

“想救她，就和我圆房，给我一个孩子。我自小便喜欢你，可你却追着一个道姑跑，你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放？”

“是你抓了她？”

“救或不救她，在你。你自幼与我有婚约，可你却背着我娶别人，是你们对不住我。”少夫人疯狂地大喊着，成亲三年，他们却一直未曾圆房。

她要他的心，更要他的人。

她不信，她连一个山野道姑都比不了。

冯昭想不到，这位少夫人残忍至极，居然将十六转世的手剁下来，后来又剁了她双脚，用她的肉做成包子给大师兄吃，哄他说，“这是羊肉包子，令厨子去了膻味，你尝尝看！”

十六不明白，她只是要寻个真相，怎就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已知道，传话的师妹被少夫人买通。而少夫人与大师兄自小便有婚约，少夫人恨毒了她，她可以与大师兄分开的，可是少夫人却不愿放过她。

双手没了，双脚也没了，可少夫人还是不愿放过，又要剜去她的双眼，却在她少手之前，大师兄寻到了密室，打落了少夫人手里的刀。

“朝霞，对不起！是我的执念害了你……”

“你骗了我，早知你有婚约，我绝不会嫁你！但愿来世，我们再不要相遇。”

朝霞在见到大师兄后，只说了这一句便咬舌自尽了，这么悲凉的结局，却有了后续，谁也想不到，丞相府所谓的龙凤胎，其实早前应是一对孪生女，而朝霞是少夫人的孪生姐姐。

直至朝霞死，丞相无意间看到大师兄捧着玉佩追思，询问女儿，得晓她的玉佩一直都在，才晓得亲生女儿害死了另一个素未蒙面的大女儿。当年为了成为宗子，他将外室生的儿子换走了女儿，可那外室却恨这孩子，将她给抛弃了。

大师兄不能杀另一个妻子，带着朝霞的尸骨重返山野，安葬好朝霞后，他自尽在朝霞的墓前，临终前说了一句“我把心给你。”

两世追逐，爱上同一个人，却又害惨了她。

如果不是他的固执、谋划，她就不会惨死。

大师兄是金德神君的转世，他本修的是无情道，却在这两世里动情，深陷其间，而第二世临终，一句“我把心给你”，天生剑心就赠送给了朝霞的来世朝露。

十六这一世虽是女尼，却与天君转世的太子有了纠结。

她都规划一生，不是女道便是女尼，可最后还是硬被人拽下了红尘。

入世需谨慎，总会有意外。

冯昭融合了十六的神识，继续炼化十六的三魂七魄，她已经不想再转世了，哪怕是分神亦不可以，以后就将一缕神识依附到旁人身上。

她要掐断所有的因果。

可是无论是朝露的一世，还是朝霞的一世，这因果线太坚韧了，不是旁人欠她，亦不是她欠旁人，却是怎么也解不开、剪不断，而若强行斩断，必得付出更多的代价。

既然斩不断，就顺其自然罢。

冯昭有了她们的记忆，是获益了，她懂佛理了，亦能懂晓道经，可同时，三世情伤带来的伤害与沉重感亦不小。

以往要融合三魂七魄需要几十年时间，而这一次只用了三年就融合炼化了，因为炼化反而能感觉到浓浓的悲伤。

金德神君的天生剑心被封印在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