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口,以这酒的醇厚,雍黎便知,这应当是二十年前华阳长公主酿制的第一批棠庭苍何醉。
似乎见雍黎有些神思惘然,谢时宁一口饮了小盏中的酒,闲闲适适地倚着窗沿,“家师曾是长公主知交,我少年时也有幸见过长公主一面。华阳长公主风华,历数三国百年光阴,再不得能与之比肩者……”
谢时宁的语气中满是推崇赞叹,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在雍黎身上扫过,“今日初见凤归时,却觉得凤归倒有几分长公主的风度。”
“尊师是?”
雍黎没有理会她最后那句话,倒是很好奇华阳长公主屈指可数的知交中到底是谁与眼前这人有着这般关系。
“家师一贯流于山野,向来不重声名。”谢时宁一言带过,显然并不想说太多。
雍黎也不在意,伸手虚虚点了点窗外远处的渔火,神情颇为享受地又酌了口盏中的酒。
华阳长公主睿智大成尽管看似雍和高华温婉近人,但却实实在在性情淡薄,很少能有与之正正交心的,她一生结交的知交不过那区区几人,除了璟王雍寒山除了当年雍黎知道的那人,她不觉得还有谁能得华阳长公主赠酒之义的。
“至清亦恐行山松,至坚何惧旷野风。至柔万方不可卷,也将磐石作玉衡。”见她甚为漫不经心的样子里却掩着一丝淡淡的惆怅,谢时宁搁下酒杯,语声徐徐如清风,仿佛带了句意中水的流转,石的沉润,以及水与石相击的清泠。
行山松是指长于上璋西南甘州行山上的一种松木,用来制墨最佳,墨色醇浓沉实。旷野风指上璋平野冬日的大风,风中夹雪凌冽刺骨。而玉衡也叫璿衡,是上璋开国的第一个年号,又因当初上璋玉玺的玉料是一种罕见的璿玉,所以玉衡又指上璋国玺,隐喻上璋政权。
“这是《石玉》中的一句。”雍黎一语道出,目光从窗外渔火上移开,颇为奇怪地看了眼谢时宁,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吟起这两句诗。
谢时宁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略带不解的神色,低头给她又斟满了酒,“是,上璋华阳长公主作此诗时不过豆蔻之年,这首当时风靡一时的流传三国的长诗家师向来甚为推崇。这四句虽比不上诗中关于政论国局天下朝堂的那些磅礴针砭之言,但家师也很喜欢其中的深刻。”
华阳长公主这首《石玉》通篇八百八十二字,言及时事,论及政局,目及天下,一言一辩皆有深度,直入人心畅快淋漓。但这通篇所论之广,八百八十二字的字字深意,恐怕就连雍黎也难得能完完全全地参透,更遑论他人。
方才那四句,在其他振聋发聩的的诗句下难免暗淡,但其中隐含的却是华阳长公主目及沧海的气度,以及对未来似有似无的预言,也给了皇父与皇兄自己的态度,还有她自己选定的一生。这些非目光如炬之人,非对华阳长公主有一丝了解之人都不会看得清楚。
“持身再正也恐他人言语毁谤,心性坚定方得存于风雨,这两者看似矛盾,其实不然。华阳长公主……终究是睿质岐嶷,荣宠甚极如明熙朝,却仍能得存于成安朝,尽管明熙帝崩后,她选择逐渐退出上璋的政权中心,但华阳府之繁盛荣宠比之明熙朝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当年上璋与陈国的那一战,这位公主的传奇恐怕要续写许多,如今的华阳府与璟王府一脉也不至于单薄如此。”
谢时宁姿态闲适地倚着窗沿,言语中完全不掩对华阳长公主的惋惜与推崇,微微晃了晃酒盏中的酒液,“这样一个睿智女子,可惜了……”
“至清亦恐行山松,至坚何惧旷野风。她从来不惧流言毁谤,不惧朝堂风云,她素来行事坦荡随性,也确实心性坚定,但她终究放弃了。”雍黎语气中似带了惋惜,在谢时宁听来却有明明白白通透的理解。
“凤归似乎很了解华阳长公主。”谢时宁抬手示意门边侍立的随从熄了香炉里的香,语气很是随意,在雍黎这样一个思虑万千的人来看,也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试探之意。
“不过也是一直追循着她的脚步,算不上很了解。”雍黎咂一口酒,淡淡一笑。
若是真的了解得透彻,她又怎会到如今仍不明白,为何华阳公主会做那样的选择,为何她至死都未曾怨过他。
“今日多谢先生佳酿同饮,凤归借花献佛,再谢。”雍黎举起手中的酒盏,含笑一引。
谢时宁也轻轻浅浅地笑出声来,他的目光水润珠华,那般光晕里如沉了温醇的酒,让雍黎有了片刻的失神。他也举起酒盏,向雍黎微微一抬,然后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