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黎微微伸出手去,苍白毫无血色的掌心静静躺着那枚黄白色岫岩玉平安扣,质地凝重色泽温润的老玉衬得她手指修长。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雍寒山的眼睛,手掌缓缓倾斜,那枚平安扣顿时自她掌心滑了下去,啪地落在青玉石铺成的地面上,又瞬间弹起,几番起落,最终裂成两块,静静躺在地上。
雍寒山闭了闭眼睛,心中思绪翻滚,再睁开眼睛时他在自己女儿的眼中看出了决然,宁为玉碎的决然。
这一刻他知道,他的阿黎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抱着他的膝盖细细浅浅唤她“爹爹”的小女儿;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也许有一日,她真的会如她母亲一般弃自己而去。
“王爷,王爷,公主要杀我,我的孩子,您救我,救我……”许是被玉碎的声音惊着,好容易逃得一命缓过神来的蒋美人扑到雍寒山脚下,扯着他的衣袖,哭得很是千娇百媚。
雍寒山嫌恶地抽出袖子,瞥一眼匍匐在地上的女人,冷冷道,“陛下亲封的公主,我璟王府的继承人不是你能毁谤的,她若想杀你,也是你的荣幸。”
他的语气着实沉冷,蒋美人吓得身子颤抖,却也不甚甘心,“王爷,我肚子里也是您的孩子,公主要杀死她的兄弟!”
“住口!”雍寒山俯身掐住她的下巴,“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这孩子你若不想生就别生了,滚回你自己院子里去!”
他话音刚落,门外立刻就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嬷嬷进来将蒋美人架了出去。
雍寒山装作没有注意到雍黎面带讥诮的神色,走进来在一侧的软榻上坐下,“听说你身上受了些颇重的伤,可好些了?崇大夫来看过没?”
“谢父王关心,凤归甚好。”雍黎将擦手的毛巾递给侍女,笼着袖子微微倾了倾身子。
“你这次着实胡闹了些,一声不响从雁元关离开,又消失了这一个多月,连个消息也不送回来,宣州那边的水灾哪里用得着你烦神?”雍寒山放缓了声音,一如寻常人家父亲对子女满含关心的温和斥责。
“是,父王之责,凤归敬受。”雍黎面无表情地抬手行了一礼。
雍寒山看了眼雍黎固执疏离的神色,暗自叹息一声,转了话题,“昌王回京了,你知道的吧?”
“璟王府的情报向来准确迅速,这些消息还需从我这里确认?你有什么事,明说就好。”指指地上的碎玉,让侍女捡起来沉到垂阳湖里去后,雍黎挥手让她们退下。
“西境情势绝非表面的风平浪静,黎绍选择在这个时候回京十分异常,我知道你在西川也安排了人,所以你让你的人注意些西川动向。”雍寒山见她面色平静,继续道,“我知道你做事向来周全,但是西境之重不同他处,你要放在心上。”
雍黎坐在窗前的矮榻上,一手拢在袖中,一手持小火剪拨弄着小茶炉里的火炭,她神色平淡,气度朗然,在雍寒山看来却渐渐遥远。
当年的那个孩子,灿烂明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样云淡风轻,这样无喜不悲,这样,高远朦胧不可触摸?
“还有,韩附北将军的事,你立刻抽身,不许再插手。”雍寒山想到那日收到的消息,想到璟王府如今的处境,不免多关心了些。
“我的事,不劳王爷挂心。”雍黎搁下火剪,小心地将茶壶搁到茶炉上,语气却依然是清清淡淡,带着惯常的客套疏离。
“我是你爹!你就非要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
雍寒山一拍桌子,语声高了些。
“我们之间隔着母亲的命,隔着兄姐的命,我的父亲,你要我以什么样的态度对你?”雍黎淡然回首,语带嘲讽。
“当日里,母亲临走时,你答应她的事,你许给她的承诺,到如今,可还记得几个字?我答应了母亲,不会恨你也不怨你,所以,别逼我。”
雍寒山默然不语,阿黎说得没错,如今八年已过,每每辗转梦回是白雪中泣血成海,风华绝代的女子浅笑走来,他次次伸手挽留,却最终接了一手妖艳鲜红的血。
阿络,我答应你的事,终究还是食言,除了年年雪后替你埋一壶酒,我竟什么都不曾应诺,我答应过你此生不她娶,我答应过你此生用全部的爱护佑唯一的女儿平安顺遂,我答应过你护持他江山永固。
雍寒山神思悠远,见雍黎移过目光来,方道,“因为今年要回京,我打算提前下个月初去平野,平皋这边的事我让林棹安排,你身体不好不要你操心。还有,原本你是打算回华阳的吧?因林棹一封急件你马不停蹄地就赶回来,华阳那边可妥当?”
“无事,我下个月提前出发,先往华阳一趟,然后直接往定安去。”雍黎抬袖抹了抹鬓角,微微敛了方才的怒意,平静道。
“也好。”雍寒山想了想,“你祖父下月初十左右回来,你接了你祖父再回华阳。”
“我要去趟将灵山,祖父那里我安排人去接。”雍黎语声平淡。
今年的雪下得大,冬至也快到了,她知道雍寒山是想去平野祭奠母亲,也没有多说,母亲至死都对他眷恋不舍深爱不悔,她独自沉眠在平野广阔的草原,想必也是期待与他这一年一次的相见的吧。
雍黎有些孤清的神色落在雍寒山眼中,他道,“今年你随我一起去平野,可好?”
雍黎神色淡淡,雍寒山选择雪后冰野祭奠母亲,是因为那年白雪茫茫中母亲的血是他一生的噩梦和永世的追忆;而雍黎却选择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为母亲坟前种上一株杏花,母亲其实并不见得多喜欢杏花,但她却记得母亲最爱在半隐湖畔的那株老杏下煮茶。
“母亲喜欢雪后旷野疏朗,却不愿我见其萧瑟悲凉,我去将灵山看看大姐大哥。”她很果断地拒绝,忽然转念,又淡淡添了句,“当年的棠庭苍何醉你带一壶去,母亲定然欢喜。”
外面的风微紧,卷来一阵浓似一阵的桂花香,隐隐听见院墙外敲打桂枝收集丹桂的侍女的轻笑交谈声,雍黎想起曾经似乎也是这样与母亲采集丹桂来酿酒的,不由地笑意温和了几分。
她微微偏头,问雍寒山,“我看父王今日的情况,怕是身上的毒清得差不多了吧?关于这件事,您不与我说说您的看法?”
“说什么?我能想到的你也想得到,你会做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璟王府树大招风却非一日之因,这件事就这么招招摇摇地传出去,再模模糊糊心照不宣的压下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雍寒山见她有些试探的神色不由有些心酸,明明是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却和别人更亲?这个时候心心念念的却还是确认自己对那人的看法。
“璟王府和华阳府如今的处境,我已有办法暂缓,璟王军编制的整改还请父王尽快完成。”雍黎起身往屏风后的书架上取了一叠不甚厚的纸笺,递到雍寒山面前,“这是祝词送来的,华阳军整编预期的条陈,虽非最终确认的编制,但大体也差不了多少。您虽素来不插手华阳事务,但这次璟王军与华阳军同时整编,关于华阳军的事您还是多少该知道些的。”
雍寒山接过来略翻看了下,心中也有了大概,他从年初便听说雍黎着手华阳军整编事宜,当时就知道她是在铺一条临时的退路,所以雁元关一战大捷后,他便也紧锣密鼓地开始整编璟王军军制。
“父王还有其他事?若没有吩咐,凤归便告退了。”
雍黎看着雍寒山看着手里纸张微微沉思的样子,反正该说的说完了,她提着小茶炉上已经沸腾了的茶壶,转身便又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