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言谈让安鹤翼神色蓦然凝重,他便是原本没有想到更深的那层,被这略带深意的一眼点拨,顿时明白过来,“您是说……”
雍黎没有注意安鹤翼脸色的变化,她在桌上摊开卷轴,头也不抬道,“我是说,那两位王爷想要他死,而齐惠帝更需要他的死。”
听了她的话,安鹤翼突然闭口不在说话,他神色有些落寞,仿佛陷入沉思,偶然见雍明之看他,方回过神来,道了一声失礼。
雍黎目光落在那张大开的卷轴上,卷轴上不是山水花木,也不是名家书法,而是一张精细的天下地图,上章、长楚、陈国,三足鼎立之势郝然纸上,她赞叹一声,问,“祖父,这是何处所得?”
雍明之看来,似乎想起什么,颇为欣慰的样子,笑道,“年初在陈国游览时,一位小友所赠。”
“霜时?”雍黎语气带了询问,却低头细细看那张地图。
“霜时是他的别字,我与他萍水相逢,并未相互留姓名,但相谈半日却引为知交,临别时他赠了这幅图,是他亲手所画。”雍明之含笑抚掌,语气中颇得推崇之意,他看了眼雍黎,语气略带深意,“山重路远,时不我待,这辈子也许是不得相见了,他是当世之杰,也许有一日你们能遇见。”
他见雍黎看那幅地图看得认真,知道她喜欢,他对这个孙女素来大方,加之很少见到她这般喜欢一个东西,遂道,“你若喜欢就拿了去,我的东西将来还不是你的。”
雍黎也看了有半柱香的时间,她的目光最后在上章的那片土地上落了落,微微一笑,然后伸手卷起了那张地图,“既是祖父推崇的好友相赠,我自然不能夺爱,祖父若要赐我东西,我看外间长廊上的那盆墨兰不错。”
“你倒是好眼光,玉衡山灵泽墨兰万金难求,我托了好些人求了几株,培植了三年好容易活下来的一株,还是被你惦记上了。”雍明之笑意带着疼宠,有些无奈道,“你若要,让人来搬了去便是。”
雍黎收好了盒子,放回原位,“那好,等过了寒冬就让人来搬。”
话毕转过身来,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笑道,“中午从宫里回来,心情好,喝了半坛酒,这会儿有些酒意,祖父若没有其他吩咐,我可要回去养养精神了。”
“你素来不喝酒,今天怎么……”他突然想到什么,对上雍黎若无其事的含笑的眼睛,心内却带了叹息,于是转了言辞,“那就快回去,安大人你替我送送吧。”
雍明之收了矮榻上的几张纸和两本书,又朝安鹤翼道,“我年纪大了,相谈这半日也有些累,就不虚留你了,日后若有闲暇你只管过来。”
“是。”安鹤翼起身朝雍明之行了一礼,他执的是后辈礼,甚是恭谦,“见了先生这满屋书册,才知自己浅薄,日后想要多读些书,还望先生赐借。”
雍明之对自己看重的后辈子侄向来和煦,道,“我这破屋别的不多就是书挺多,当初你师父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调侃我道,‘茶半盏书半本,你这过得甚是逍遥。’。”
“先生认得家师?”安鹤翼惊奇。
“闫兄与我相交二十年,也是我颇为看重的故友,你是他的得意弟子,我之前听说过你。”
“原来如此,先生与家师渊源颇深我到今日才知。”安鹤翼恭敬又拜,“日后时常拜访,还望先生莫要嫌烦。”
“怎会?”雍明之满意地点点头。
雍黎当先走出去,安鹤翼却刻意落后两步,待得出了门,接了侍女递过来的披风披上,雍黎侧身向安鹤翼伸手一引,“安大人,请。”
安鹤翼道了谢,他看了看雍黎,略带疑问,“一图观天下,像这样囊括三国的地图千金难求,怎么?那幅图不入殿下的眼?”
雍黎听了他的话,知道方才那地图他是看到的,想来也极为喜欢,她笑道,“不是,那幅图比起陛下崇庆殿里的那幅要精细地多。”
没有看安鹤翼略带疑惑的神色,雍黎带他绕过影壁,道“天下绘于一图,收于人掌中,而如今还未到我可以任意把玩的时候,天下还不在我手里,但我已把它放在心上了。”
她最后两句话清清淡淡,听在安鹤翼耳中如石破天惊,郝然一个惊雷炸在头顶,他感觉背后一阵冰凉之后渐渐沁出了冷汗,僵直胆颤之后却是一阵莫名的血脉喷张,竟生出了际会风云的豪情。
雍黎暗中观察了他的神色,她那句话算是带着些刻意的试探,正常人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狂妄之言,要么是大义凛然,要么是撇清关系,要么就是暗中以之为把柄,要么就干脆装作没听懂,而他的神色却显然在雍黎的意料之内。
雍黎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安鹤翼,是成安帝的人。
“这边请。”雍黎打破安鹤翼的迟疑深思,走出了北苑。
“不敢劳殿下亲送,殿下遣了小厮送下官出府便可。”
外面的园子视野开阔,意趣疏朗,白茫茫的一片,看得人心情疏阔,雍黎在月洞处站住,“安大人心思缜慧,陛下的意思你心知肚明,你愿做纯臣不是我能管的,但我的态度你也当明白,这天下我是放在了心上,但我却从不会想要天下成一人之天下。”
雍黎停了停,“这园中雪色清丽,安大人若喜欢尽可自便。”
她回首对身后侍女,道,“稍后送安大人。”
安鹤翼看着雍黎转身离开的背影,映着雪色,平和沉稳,他抚了抚蓄起不久的短须,谦和一笑。
他和雍寒山一般的年纪,却发现对雍黎他完全不能把她当做晚辈后生,不因身份地位,而因思想气度。而之前雍黎语中的深意,安鹤翼听得明白,他觉得自己从未选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