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璟王府内仪门入,经内府华仪门有东西走向的主道,往西可经望春廊过西苑直接到千古高风的正门;而往东却是雍寒山住的东苑。从华阳长公主去后,雍黎若在京素常就住在千古高风,若非必要也少往东苑走。
今日进华仪门后,她在门前略微站了站便径直往东走,这些年她来此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今日她却想亲口问一问,这八年未曾问出口的那个疑问。
或者说,是她从未想过去问。
走到雍寒山日常起居处理政务的兼济堂门前,便有小厮将她迎了进去,至清流馆前长亭,雍寒山身边亲信书办林棹便已从里面出来,亲自将她引至清流馆内。
雍黎进门,一眼便看到案上土定陶瓶,那是当年与母亲玩陶土最后烧制出的唯一一件成品;两侧层叠的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卷上有锦绸坠着竹片,那是母亲素常做标记的习惯。
掀开内室门帘,长长垂地的帐幔卷着透窗吹来的清风拂上窗前刻“千山云起”的茶案,茶案上的风炉、玉书碨、孟臣罐、若琛瓯似乎一如当年,就连一侧花器中插着的几枝红梅也似乎是当年一模一样的香气。还有墙上那幅《石玉》的书法,前篇婉转清华却潇洒朗然,后篇笔势沉厚却疏朗平和,是景平十一年,她父母共写……
雍黎从那幅书法上收回目光,看向桌案前坐着的她的父亲,眼中悲喜全无,却有一份的寒凉,她冷淡平静地微微躬身一揖,“父亲。”
雍寒山见她来寻自己,心内闪过一丝欣喜,他站起来招呼雍黎到茶案前坐下。
雍黎没有拒绝,她平静地敛衽趺坐榻上铺着的厚厚的锦垫,看着一旁雍寒山煮茶烹茶,茶香氤氲里满室清香浓烈,他二人平静对坐,似乎完全没有这近十年父女之间的隔阂。
一旁的林棹见她父女二人似乎有话要说,正欲告退,却听雍黎道,“当年冀方山的茱萸长得甚好,林先生可还记得?”
“自然不曾忘记。”林棹不假思索含笑应答,却在话说出口时蓦然一怔,他看了雍黎一眼,又看向雍寒山。
雍黎不管自己是否是在套话,也不管林棹此刻懊悔不已,她亲手取了坐在炭火上的另一小壶斟了一杯茶,站起身递与林棹,道,“当年之事多谢林先生成全,凤归在此再谢。”
“殿下客气了。”林棹见她如此,知道她定然已经猜到当初冀方山上那人就是自己,只得含笑接过。
“孝之,你先去吧,晚些时候再过来。”雍寒山见林棹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知道自己这个属下斗不过自家女儿的手段和言辞间的陷阱,只得先开口让他离开。
“是。”林棹搁下茶盏拱手应诺,又向雍黎拱手一礼方才退下去。
室内一时安静,雍黎没有说话,只看着雍寒山烫壶温杯分茶,他的手法熟练清致,带着积年沉淀的厚古宁和。她想到曾经雍寒山似乎并不擅烹茶,会的也只是行茶的一套手法,并没有如今韵雅的情致。
“从前一向偷懒,并不擅煮茶,也没想过好好去学。”雍寒山分好茶,递了一盏给雍黎,“你尝尝我如今的手艺。”
雍黎接过,平静地看他,没有说话。
“你母亲在时我喝她酿的酒煮的茶,她去后我大醉三日,除了上次你送来的她酿的酒我便再未饮过酒。后来我也学会了煮茶,而这辈子不会在让其他人为我煮茶。”雍寒山这是第一次如此平和地主动谈起黎缨络。
而雍黎却听出了他话语中隐晦的意思,这辈子不会有人取代母亲他妻子的位置,也不会有人取代自己璟王府继承人的位置。她冷冷一笑,鄙夷中却有心酸,为母亲心酸。
似乎看出了她目光中的鄙夷不屑,雍寒山微叹一声,却没有再开口。
“母亲到底逝于何时?”雍黎搁下茶盏,直截了当地问,其实她再怎样怨他,却从来都相信他说的话,不然当初也就不会一直相信他说的母亲是逝于北境战场。
雍寒山讶然,“你知道了?”
雍黎没有回答,但雍寒山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已经知道,他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茶,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口,“你母亲逝于景平十七年十二月初七。”
“当年陈国叩关来战,直接进攻广平关,我奉旨出兵驻守广平关;没多久卞州玄羌族也趁火打劫,是沈懿沈老将军带兵镇压。当时国内两线战争,兵力调度也确实无法兼顾,若非沈老将军的兵略与你母亲的无双智计,也几乎不能维持两线战事的平衡。”
“但是连我与你母亲都没有料到,陈国的目的并不在广平关,而是直接举兵十万攻袭平野。当时国内兵力分散,从各地调兵一时也几乎没有可能,只有你母亲封地的八万兵马可随时出发,而且当时陈军的统帅是陈国先殷国公河西将军关祝,你母亲少年时与他交过几次手,可以说是他最强劲的对手。”雍寒山将茶盏举在唇边,顿了顿却没有喝。
“当时的情况下,你母亲无疑是出征平野最合适的人选。但是我却知道陛下宁可亲征也不会再让你母亲独自犯险。但你母亲还是去了,我知道她是使了些手段的。”他终于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声音中有些战栗,“她是与我有了争执才会有此不顾后果的义愤,她不是向隅自苦拈花自怜之人,当时的满腔意气让她有了重回战场的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