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凡天家,何有纯粹之情?
长楚与乐帝爱重幼弟,不也是借南阳王之手诛杀兄弟?上璋成安帝如此疼爱雍黎,但这么多年来何曾少过利用?
而陈国……
祝词冷笑。
“陈国不是我的故国……不过是埋葬了我父母亲人的一座坟墓。”他迎上雍黎灼灼的目光,眼睛里也有些清亮的湿润,“从前未曾告诉你,其实我的母亲是上璋人,我如今也是上璋人……”
有风吹进来,祝词迎着那风的方向看出去,由那风吹散了方才眼中的那点湿润,他声音低缓,似乎有些追忆,“我母亲其实是旸北冯家女,母亲年少在闺中之时也有咏絮之才名,只是后来为嫁父亲,因一些变故与冯家断了联系……”
雍黎惊讶看他,旸北冯家世代诗书传家,在上璋也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大家族。之前在定安时,还曾听说黎源玉说昌王将她许配给了冯家嫡孙,雍黎当时还为她有几分欢喜,冯家家风纯正子孙后代也皆是杰出之才,黎源玉若嫁过去,也总算是走出当年旧事,不必日日怀念自苦。只是今日才知道,原来祝词母家竟然是上璋冯家。
“你知我为何以祝为姓么?”祝词往前走了两步,在椅子上坐下,他今日似乎有彻底坦诚的意思,一副想要促膝长谈的模样。
雍黎摇摇头,也在他一旁坐下。
祝词道,“我其实还有个姑姑,是我父亲的同胞妹妹,当年家族蒙难,姑姑其实本不会被牵扯,只是她是个固执而骄傲的坚毅女子,她看着兄长满门惨烈,无视祖父派来的人,脱了一身锦绣华服的外衣,然后一把抽出袖刀割断了一头秀发。”
“那日天色阴沉,虽未下雨,却惊雷列电不断。她仰天长笑,‘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这般龌龊之地,何必留恋!’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城,围着她的那群护卫,却未有一人敢上前阻拦。”
“我不知祖父当年对这个女儿是否还有半点往日怜惜,只是后来她在城外进了家道观便再未出来,祖父自此仿佛也忘记了这个女儿。”祝词面上始终有浅笑的笑,仿佛说的只是一个无关之人的故事,他道,“姑母说,‘祝’字有断绝之意,她祝发出家,从此与那个家族再无半分干系,她便自此便以‘祝’为姓,只是她的名字‘文霏’二字是祖母所起,她舍弃不下,道观的师父说她未断红尘,便仍旧让她以闺名为字,不过以字辈另起了道号‘无诤’。”
“而那年我也是死里逃生,后来我也曾偷偷去见了姑母一面,姑母早已心死,言辞之间竟通透豁达再无往日孤傲固执,我得姑母几番言辞开解,也仿佛得了新生,我随姑母用了‘祝’姓,后来也算开始了我的另一段人生,前尘往事虽忘不了放不下,却也得了几分解脱,不再压得我欲一死了之。”
雍黎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暗淡,仿佛再也维持不下去一般,她撇开脸不看他,而是假装看去外面的景色。
“你……”
雍黎想问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问,她住了口,拢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无意识地搓着手腕。
祝词却侧首看向雍黎,“我也看得出,陈帝昏庸治国无方,陈国如今已见颓势,若欲再传百年,如今诸皇子中唯有沈慕上位才有那么一二可能。而我也知道,你大约是不会让沈慕顺利上位的。这天下之大,你们是将目光锁定在了陈国了吗?”
“是。”雍黎并未否认,而是很干脆地承认了,“娶陈国公主,不过是给陈国一个联陈抗楚的假象,得他一二分信任罢了。”
雍黎知道祝词的身份,也知道他对陈国并无留恋,只是她却不希望祝词为了她再踏足陈国这个他厌恶的地方,所以之前她说要去陈国,却并不希望祝词一同,但祝词却说愿意跟随。
她仍旧担心他,纵然她有时有诸多无奈,但十数年相伴扶持的恩义,她早已视他如亲人,不愿他受一丝一毫伤害。
祝词仿佛明白她心里所想,“之前我便说过要陪你一同去陈国的,我如今既然彻底知道你的想法了,便更加不会反悔了,你放心,你要做的事并不违背我的丝毫想法,甚至与我原本想做的事情还有几分殊途同归,我会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哪怕我想做的是将陈国彻底颠覆,改了名姓?”雍黎心下突然疏朗,笑问。
“你若愿意,有何不可?”祝词道,“只是陈国毕竟也是大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吞并陈国并非易事。非数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功,怕是难以成事,你当真要如此耗费心力去做这么一件事么?”
雍黎笑着站起来,“哪里是我想做这样的事呢……”
她慢慢走向门口,门前玉石雕刻的栏杆十分厚朴,站在门口便见着下面院子里两棵高耸的松树的树顶。
此处是座三层的阁楼,通体石料间杂木料建筑而成,且因为是依山而建,地势上更是高了许多,隔着栏杆望出去,便是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泊,视野十分开阔。
雍黎远远地看着湖面,轻轻笑道,“帝王居高处,视野广阔,所求自然也不只是一草一纸。我非帝王,那么大的野心,与我能有几分关系呢?”
她在祝词面前一向不甚避讳,想说的便直接说了,“难道我真当愿意如我父王身边的林棹所说,据雁南十二州,进而收雁北,割据整个雁地以自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