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段距离,前方开路的一个侍卫大约是脚下踩到了什么,忽然惊地发出一声呼叫,待反应过来,有生生将那呼叫压了下去。
“何事?!”
问话的赵雪冈,京畿卫一向规矩森严,也十分警醒,他听得这深惊呼时,大约是以为发生了什么异常。
那侍卫将一个灯笼往地上照了照,有些羞赧地道,“是属下失态了。”
雍黎就着他那灯笼的光看过去,青砖石铺就的路面上郝然一节白生生的手臂,手指微微蜷着,食指上一枚精巧的银戒指,指甲上还染着蔻丹,而狰狞的伤口处却血迹未干。
雍黎有些惋惜,纵然这手臂的主人可能只是黎贞这公主府里某个侍女或者歌姬,但应当也是个正值妙龄的爱俏爱美的女子,如今竟丧生在这样异常不知天灾还是人祸的灾难中,死后连尸首大约也不全。
而这府里,今日死去的人,以这样惨绝人寰的方式死去的人,又何止这么一个两个?
实在令人叹惋可惜了。
雍黎举目私下看去,她在黑暗处目力不算好,但此刻却觉得似乎这园子里处处都是断肢残臂。她仿佛能听到那些尸体上未曾流尽的鲜血仍旧在滴滴答答地流淌着,仿佛能看到那些残破肢体上露出的森森白骨。
还未走近西北处侍女家丁们居住的后进院落,还未看得到真正的人间炼狱,不过就是此刻所见的路边散落的一些残肢而已,雍黎已然觉得嗓子干涩,觉得有什么要从她的心里,从她的脑子里,从她的四肢百骸中跳出来。
她的掌心明明干涩得没有一点汗,但却仿佛冷风吹散掌心的汗一般,一瞬间有有些凉意,那凉意自掌心沁入骨髓,顺着她的经脉,慢慢地涌上心头。
雍黎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太过相信谢岑的,信任到对他所有的动作未曾有丝毫怀疑和干预,甚至任由他自如地进出千古高风?她有些怀疑了,他所说的十二星阵反噬之法,所带来的结局,是不是就是如今的惨烈?
毁琼华台?
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
他想毁的,到底只是琼华台?还是黎贞的公主府?或者是这公主府附近的其他什么?
或者他想要的只是一场大的动静,只是一个搅动定安局势,让此刻尚处风平浪静的定安一下子进入乱局的巨大的动静?
他是有这个目的么?或者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是在……利用自己么?
从事发到现在,从宫城到黎贞的公主府,这一路上,雍黎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思绪,而此刻终究将这些她藏于心的怀疑,一个个又在心里问了出来。
她目光凝定地看着远处隐在黑暗中的清疏阁,清疏阁高耸的轮廓隐隐绰绰,而最顶层两盏明灯散着星子一般的明灭的光。
谢岑,谢时宁。
谢兄,阿岑。
若真是你,那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惨烈,也太过残忍。
若真是你,那真相击碎的大约会是我这一生里的对他人的信任了。
我但望着我是误会了你,我但望着我所有的猜测,只是因为我未曾更多地了解你而错想了你,我但望着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我但望着……你未曾让我好容易给予你的满心的信任就此怦然碎裂,再不得往复。
“殿下?”
大约是雍黎这一会儿的迟滞未动,赵雪冈有些奇怪,他是知道这位宣阳公主是个经历过战场杀伐见识过沙场生死的狠角色,并不认为她此刻会因为这一节断肢吓得说不出话走不动路来。
“无碍,走吧。”
雍黎回过神来,目光从清疏阁收回来,只是她却没注意到,清疏阁上有一人临风而立,似乎也远远地看到这边来。
雍黎面色不变,抬步缓缓绕过地上的那截断肢,甚至没有再看一眼。
从这边过去,再过三进院落便是府里的园子,绕过长长的回廊,不远处仍可见着不灭的火光,火光的中心位置正是琼华台两侧前些时候方建造好的长廊。
长廊是木质结构,靠近琼华台位置的一大段已经消失不见,而此时仍旧烧着的稍远一点的地方,也已经在之前地爆炸中倒塌了。
而原本琼华台所在的位置,此刻已然没了之前建筑精美,檐牙高啄的景象了,甚至连一片废墟都没有,只有地上一个不算太深漆黑大坑中仍有星星点点不灭的火光,而大坑周围方圆近百米的范围内,已然是一片焦土。
大约琼华台正是方才爆炸的中心,故而也是损毁最为严重的地方。别处倒塌的亭台楼阁,或许只是因为爆炸引起的巨大的震动而造成的,而这里却连半点原先建筑的影子都没了。
一日前,琼华台仍是富丽景象,遥对清湖趣雅别致,雍黎与谢岑还曾倚靠着檐上琉璃砖瓦,笑看其下百箭齐指。
一日后,琼华台一切尽化齑粉,仿若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