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黎贺一路走过去,最大的问题大约也就只会是相互间静默无言的尴尬,偏偏雍黎又是个不会因为尴尬而尴尬的人。
黎贺往日里也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更何况他的身份在那儿,平素里自然是上赶着想要在他面前露脸跟他说话的多了去,也不可能有人会让他尴尬。
但今日里他却一直试图与雍黎说话,他声音温沉好听,说话言辞也有礼有度,既不会让人觉得太过亲近,也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冷漠。
饶是雍黎平素淡漠,不想说话时恨不得一句话也不说,也觉得顺着他的话题聊下去,其实也并不是个无趣的,或者让人觉得排斥的事情。
“前几日,遇到一个游方道士,偶然聊了两句,听他提到说晏城有佳木,长于深山,人所未知,叩之有金玉之声,伐之为琴材最是难得。我听了觉得稀奇,既然是在晏城一地,什么样的木材从前都没听说过?便专去翻了些古书,果然发现了些记载。”
“其实这道士所说的佳木,其实原名唤作‘清河木’,是硬檀的一种,确实是种难得的古木,原本便是长在南方晏城一带的,百年前也是晏城周遭三城独有。只是这种树百年前便已被传灭绝,近百年来也不曾有人见过,却不想这道士竟然在晏城深山又见着了。”
黎贺言辞和缓,丝毫不提朝局正事,只说些野闻趣事,雍黎也不排斥,听他说起“清河木”倒是有了点兴趣。
雍黎擅琴,自然也曾了解过可以斫琴的各种良木,作为良木中排得上前三的上品,还是近百年来只流传在传说中的这样一种好琴材,雍黎自然多多少少有些兴趣。
“清河木?我曾见过一床琴,便是清河木所制,确实是难得。”
“你若是喜欢,回头让人去晏城寻寻,找到了清河木要新做床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黎贺笑道。
“还是算了吧,古木长成不易,又已濒临灭绝,长于深山或能再持之百千年,若因我个人贪念毁之,实在是罪过。”
雍黎从不会为了个人欲望,去花费那许多人力物力去满足自己,这是天性也好,是自幼的教养也好。
总归不苛求,是她自幼便知道的,也以之自持的事情。
被拒绝,黎贺也没有丝毫不悦,只沉默着走在雍黎身侧,许久之后才听得他又道,“还有件事情,想问问你。”
“何事?”
雍黎看他一眼,心下却知道,他前面不过是些漫无目的的闲聊,大约这会儿才是说到正题。
“沈妤……”他只说出这个名字,却又突然停住,没有再说后面的话,言辞间的踟蹰,仿佛是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
“你与和婉公主沈妤的一纸婚书,应该是作废了,这事陛下想必应该也有与你透露过一二了吧?”雍黎道轻描淡写道,“之前两国和谈,这场婚约的存在,原是我考虑不周,如今以这样一个方式结束,虽然不见得是件利于大局得事情,但是终究说来也是有它的好处的。”
“得了你这么肯定的回答,我确实算是松了口气。”黎贺说话间,却丝毫没有松了口气的模样,而是淡定地仿佛早知道这样的结果。
“我其实之前一直没有想通你当初为何要与陈国谈这样一个婚约回来,即便当初你离京北上之前给我的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从中也理出了些缘由。也许如你所说的,是为了以明面上的虚假的‘联陈抗楚’之盟,掩盖暗中的上璋与长楚之约。这场婚约最大的作用不过是双方心知肚明的维持着表面和谐的契机。”
黎贺之前曾反复推敲过雍黎的话,觉得她那些不多的话里,虽句句看来寻常,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提醒,但仔细斟酌之后却又觉得她话里话外都带着刻意的提点。
只是那些意有所指的提点,若不是特意去注意,大约也很容易被别人注意道。
“那些或许是最主要的理由,但是我有时候总觉得,你在此事上应该是还有别的想法和安排的。”
“比如?”
雍黎笑起来,带着点并不在乎的,甚至有些嘲笑戏谑的意思来。
“我只是有些没有根据的的猜测……”黎贺也曾做了不只一个两个的猜测,有些猜测出来之后又很快便被自己推翻,而有些猜测反复斟酌之后却又没有证据来推翻或者佐证,但总也有那么一两个是他心里所想的最大的可能。
“你最初的打算,是不是想对陈国有些什么动作,而让陈国使团以和亲的名义来上璋来定安,便是想现在陈使团中提前做些安排?而和亲一事只是借口?”黎贺想到之前所谓两国和谈来的是陈国禹王沈慕,而这次陈国禹王沈慕和孝王沈蒙却同时送和婉公主沈妤来定安,若雍黎确实有目标的话,那极大的可能是不在沈慕身上的,毕竟若是雍黎想利用沈慕,去年沈慕在定安时便可以动手了。
那些收集到的林林总总的碎片消息,拼凑来拼凑去,连自己都不能说服。
他又道,“莫非整个和亲之事,你的目的只在沈妤,或者沈蒙?”
他话一出口,想想又觉得不对,若真是在沈妤的话,和亲礼成,沈妤定然是要以安王妃的身份留在上璋的。而且虽说是安王妃的身份,但作为一个别国公主在上璋,即便不会行动受限,估摸着上到陛下下到诸方势力,都会有不少人盯着她。那时陈国沈妤大约是回不去了,或许便是给陈国通通消息怕是都困难。
既然是这种清苦,那雍黎即便想对陈国做些什么,这沈妤也远够不到陈国去,对她来说这样一个人估摸着也是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又何必费心费力借口着和亲这一说。
或者说……
“你是不是早便知道,这所谓的两国联姻,到最后便是一场空谈,根本不可能顺利完成?”黎贺突然想到这一点,也不想拐弯抹角地试探了,直接问道。
“你当真是想多了。”雍黎淡淡道,“联姻之事,当初只是陛下授意,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