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岑微微一笑,他是没有想到雍黎眼中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是如此天人之隔不可接近的清冷模样。谢岑仔细看了几眼,连他自己也都觉得画中人透露出的淡淡疏离,却于疏离之中有种和煦如春风拂面的温暖悲悯。
谢岑觉得若不是那张脸与自己一般无二,他都要觉得,雍黎这画的大约是哪处的仙人临世,才得如画中一般的美好。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是雍黎眼中的,最开始的他。
“先前在千古高风清疏阁内第一次见着你画得那些天下山川图,我便知你画技超群,今日再见你这工笔人物的笔法技艺,也是不让以书画之名传天下的诸多大家了。”谢岑对雍黎的画赞誉颇甚,显然是极其喜欢的。
“我的画技其实也不曾下过苦心去钻研,也就是幼年时祖父给我启蒙略教导了些技法,后来便自己画着玩,实在不成气候,哪里敢跟名家相提并论。”雍黎这话倒也不算谦虚,他确实未曾系统地学过画,所以并未有画坛上一贯师从一家相承下来的派别之分。
但是她有无怀先生启蒙,无怀先生往来的友人中也不乏大家,雍黎也总能得到些指点,而她又时常往宫中画师院与诸名家探讨学习,所以与绘画方面她其实学得很杂,可算得上兼收了百家。
“我先前看你那些山水,笔法里糅合了‘江夏派’和‘关山派’的风格,但细看又似乎还有些‘澄春派’的特点。但今日看这你这人物画,却又是‘孟蜀派’和‘汉宫派’的技法。能将诸家特色所长兼容并蓄,已经很难得了。”谢岑是真心赞道,“你这画,单论成就当真是件珍品了。”
说完又有些玩笑语气,道,“当然,借着你这位画作者的名声,若是流传出去,恐怕是民间追求的极品了。”
雍黎瞥他一眼,忍不住怼回去,“再借着画中人物的名声,若是流传出去,那便不仅仅是极品,而是绝品了。”
听他这一说,谢岑很厚脸皮地笑了,“诚然。那我得好好收着,若是以后缺金少银了,拿出去说不准换上千万两金子来。”
他玩笑间将画翻了个面,只瞧了一眼,又慢慢卷起来,“好画需得慢品,待我回去细看。”
谢岑是真的相信的雍黎醉酒后不记得一切的说法,他那日让觅铎转述这个所谓的雍黎许给自己的“画像”一言,不过就是为了确认雍黎到底记不记得那晚她所言。他可以肯定,雍黎那晚一字字皆出内心,但是当她忘记了自己所说的那些话,谢岑却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而是该失落了。
若是她还记得,是不是他们便再无如今一切如从前的相处?但是不是也有可能他们之间便真的戳破那一层纸糊的窗户,从此便可顺心如意了呢?
谢岑看着雍黎觉得他今日态度奇怪而探究看过来的眼神,他喜欢她这般不同于往日清冷坚定容纳万物了然万事的带着微微懵懂和淡淡柔和的眼神。谢岑暗自一笑,从心中又生出几分释然,其实这样也好,慢慢地走下去,当破除一切阻碍之后,也总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下雪了。”
外面的风吹得细细碎碎的雪花飘到廊下,偶有一两朵卷进半开的窗户里来,雍黎看着那雪花,笑道,“大都府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今日看着天色,这场雪大约不小。”谢岑笑道,“只可惜梅花未开,不然雪后红梅倒也别有趣味。”
雍黎却指指屋后,“梅花没开么?我瞧着这后边的腊梅开了。”
“腊梅虽香气更加馥郁,但总觉得少了几分诗意。”谢岑笑道,“不过也是聊胜于无了。”
雍黎点头表示赞同,忽的又起身去里间穿了件厚实的披风出来。
谢岑见她今日原本穿的只件普通的杏黄色长袄,倒也显得整个人温和柔软,但此时出来却着一件玄青色披风,将一身的柔软尽皆掩盖了去,头发也高高束起,飒爽之余又多凌厉。
“你这是要出门?”谢岑瞧着她这般装束,明明就是一身要出门的利落打扮。
“你不是说要出去走走的么?”雍黎瞧他一眼,笑道,“下雪了,最适合逛街了。”
谢岑了然一笑,“确实,下雪了,最适合逛街,咱们走吧。”
东城富庶,至晚间尤以知春坊最为热闹,一条自北而南的甘澧河正正穿过知春坊,将知春坊一分为二,而沿着甘澧河两岸便是坊间写满了纸醉金迷的青楼梦好。
这里发生过书生与青楼女子绮丽动人的爱情故事,见证过文人墨客笔墨留名的历史,也流传过风流旖旎的千古绝唱,有过为情所困不得出的绝望女子一跃而下坠入河中,有过仕途坎坷的风流才子于此处寄情一生词心皆付于此……
吱吱呀呀的乌篷船沿着甘澧河慢慢划过,河两岸是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有女子娇笑往来的声音,有琵琶笙歌的玩转悠扬,有觥筹交错的热闹非凡。
雍黎与谢岑对坐船中,透过传中半开的窗户,恰能看到窗外两岸的夜景。
天上雪下得更大了些,原先细细碎碎的小雪片子,渐渐飘落得柳絮一般,瞧着河岸边没有人走过的码头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了。
“冷不冷?”谢岑瞧着雍黎拢了拢衣裳,便将旁边的火炉子往她跟前推了推,“暖暖手。”
“也不怎么冷。”雍黎笑道,却还是伸手往暖炉上靠了靠。
“说来咱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谢岑看着雍黎饶有兴致地瞧着两岸景致的模样,心里生出些怪异感觉。
谢岑算是个万年老铁树,向来洁身自好,这种地方若是为着正事来,他从来都是面无表情色不改心不跳的。但今日是与雍黎一道,哪怕只是经过,他也觉得心下里不大自在,况瞧着雍黎这毫不在意甚至还兴味非常的模样,觉得心里那不自在更甚了。
“经过而已,难得顺路可见一见大都府晚间繁荣景象,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