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几人此时论起这个,倒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谢岑二人看着那青色衣衫的儒士,身上的衣衫已经浆洗地泛白,甚至袖口处还有个补丁,但其目光坦荡神色朗然,竟也给人几分鹤立鸡群之感。且辩论之中以一当五,却丝毫不乱,纵对着对手激烈言辞,他的言辞语速却十分平静,但每每一句话都能切中要点,故而仅以一人之力,便也能与对面无人辩得势均力敌。
“是个策辩之士。”谢岑道,“这人仅其策辩只能,若在乱世,定能大展拳脚。而在治世,却只得此口舌之能而无实才,怕也是不得重用的多。”
“且不说他是不是个纸上谈兵的人,是不是个能办实事的人。”雍黎笑道,“我倒是欣赏他这几分意气了,他们六人辩论,只他一人坚持‘罢盐铁’,又能以一人之力压制地那五人几乎没有彻底辩倒他的可能,想来在这一问题上,这人花的功夫不少。况且如今‘盐铁公有’,这是各国奉行的铁则,他这般在胡炎纪所设的宴席上,提出反对的意见来,也算是有些胆气和坚持了。”
雍黎说完,语气又一转,“当然,未知全貌不多置评,也许人家偏偏便是要以这异类言辞,来做那个与众不同的人,去吸引钓鱼的姜太公的目光呢?”
雍黎这玩笑的一句话惹得谢岑一笑,“什么话都被你说尽了。”
“你这话……我便当你是赞赏了。”雍黎扬起头,笑道,面上刻意做出来的胎记也不掩她眸中明丽光华。
谢岑瞧着她的眸光,很喜欢她如此的明媚神色,他笑问,“说来这‘盐铁之论’,你如何看呢?”
雍黎睨他一眼,道,“你我的身份立场,还能有旁的什么看法?”
“你这话一说,倒是显然你是有旁的看法的。”谢岑笑道。
“我祖父曾说,所有看法见解当应时局而生,固陈守旧而辨,不知全貌而驳,都不是真理。如今盐铁官营之策,虽当初是应乱世局势而生,最合当时时局,如今显然不算乱世,旧时国策也当变化,但根本之策却也并非到了非变不可额时候,而这百余年来以变动税赋之策为辅,倒也未曾出什么大乱子。”雍黎笑道,“所以这盐铁之论,辨便辨了,那些所谓士儒,任是他们口水喷得遍地,最终国策如何,还不是在掌权者手里?”
“确实,若全面废除官营,带来的后果将是豪强的重新崛起,以及无法遏制的土地兼并的乱象,到时候维系朝局平稳已是十分困难的事,又如何能安天下之民?”谢岑对她的观点表示认同。
“所以说,真正的儒士大才读书是学以致用,能真正切中时弊,提出最有效可用的观点;而有些儒棍们读书是食古不化,是不考虑恶果的妄言,求的不过是全其所谓儒家之说。”雍黎撇撇嘴,甚是鄙夷道。
“惯来觉得你说话一针见血,只是锐利太过,与你观点对立的驳辨之人听了,怕是得气血上涌。”谢岑虽如此说,但实际却是很欣赏,毕竟这些也是曾吸引他一步步走近的根源。
“为大事上,当以锐利言辞抒发明确观点,不当以中庸之言表暧昧不明之态度,这是我母亲教予我的。”雍黎笑道,“我这些年受祖父影响倒是变了不少……你知道当年我初初入朝时,朝中阻碍不断,又因为那件事情,我那时其实是带着满身戾气的。当时为了能顺利入朝,那场朝辩中,有两个老臣生生被我气得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谢岑见她说起旧年事情略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带着些小得意的模样,觉得实在有趣,这是他不知道的雍黎的另一个鲜活模样。于是他在她的这只言片语中,在脑中慢慢勾勒出,高阔大殿,朝阳初升斜照而入,年幼的孩子对此庙堂之高不恐,对满殿咄咄众臣不惊,一转头来便是迎着朝阳的冷淡模样。
他微微一笑,正欲说什么,却有一个文士装束的人从后头绕过来,朝他二人拱了拱手,殷勤笑道,“二位,我家主人有请,不知可否楼上一聚?”
雍黎看了谢岑一眼,见他是同样神色,不免会意一笑。
谢岑站起来,朝那人道,“贵人相邀,却之不公。”
待得二人随那文士缓步而上时,原本有些吵嚷喧闹的大厅内忽然安静了下来,大多带着艳羡探究的目光翘首看向楼梯处。
二人直接被带上五楼一处茶室,布局雅致的开间内,一身家常儒衫的胡相已经在等着了。
年愈五十,不同于传说中权倾朝野手段老辣的奸佞模样,这人反而是给人一种儒雅端方的感觉,甚至满是皱纹的眼角微微上挑的一点笑意,也带着几分亲和。
胡炎纪见他二人时,微微一怔,先是目光落在雍黎面上,对上脸上的胎记并没有露出怜悯同情神色,却是叹了一声,“可惜了。”
而他这声可惜,雍黎可以确定,他绝对不是为有着这狰狞胎记的自己可惜,而是一种事情未曾如他所想而致他计划偏离的可惜。
“敢问相爷是为何事可惜?”雍黎笑问。
“你倒是有趣。”胡炎纪抬抬手让二人坐了,“下边的那些人个个都想在我面前留个印象,偶有几个被我邀来一见的,无不是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敢有丝毫失礼,倒是你神色自若言行坦然。”
“那些人在相爷面前小心翼翼大约是有所求,而我自若坦然,不过是没什么想从您这边求得的。”雍黎道,“只看我这张脸,便知我入仕之路已断。”
“入仕之路虽断,但入仕之心却不见得已死。”胡炎纪拿出一张纸来,正是方才二人写的那阙长联。
“千年儒风,并成一段风流,何处教见圣人?却直以圣贤为竿,道德为纶,仁义为钩,利禄为饵,四海为池,万民为鱼。只让樊笼缀宝,锦雀惊惶,徒以此冠冕堂皇娱贵人耳!冷语半言点破无稽不根之论,冷眼一只看透阴阳颠倒之行。凭吊夕阳,只剩楼头几明月。长笑一声醉去,觉来莼鲈一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