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昭有时候会想,魏镜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魏书悦说他以前不苟言笑,不于人前表露自己的真性情,很难相处。现在呢?谈笑风生于朝堂,时而严肃,也会对她微微一笑,可是直觉里,闻昭觉得那样的笑浮于表皮,难入心怀——他在伪装自己。而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承认,魏镜是狡猾的。她喜欢有仇就报,井水不犯河水。魏镜也一样,只是,他总是趁人不备,阴险狡诈,却又不见得有多惹人讨厌。未和他相识之前,闻昭只在别人口中听闻,此人如何了得,年少成名,未及弱冠,巡游九州,仅用了三年,便让十二国俯首称臣,此后天朝便少了诸多纷争。魏镜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天启帝因此格外看中他。可是仔细想来,闻昭有些困惑:天启帝真的如众人所言看中他吗?试想,如若天启帝真如传闻所言宠爱这个儿子,六年前,如何会准许他只身前往?三年里不闻不问?又如何会任由皇后,当着众臣之面,任由其掌掴心爱之子?稍加有心之人不难看出,天启帝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岐王,从来!
闻昭敢得出这番定论,有一部分原因是魏书悦讲过的,天启帝怀疑魏镜并非己出,故而对他看似情深,实则疏远。
闻昭想,也许魏镜的症结之源便在于此,魏镜的母亲,先皇后。她猜,天启帝疏远魏镜,是因为梁皇后,魏镜未必就不是天启帝亲生的,但因为梁皇后的缘故,天启帝质疑魏镜出生。
思及此,闻昭深觉合情合理,同时,有些骄傲,毕竟这是皇室秘辛,未成想,自己只稍加揣测便领悟精要,佩服佩服,不枉之前看了听了诸多话本子……
闻昭沐浴更衣后,躺在魏镜身旁,看着书房的屋顶出神。
到底要不要将自己的揣测告诉王神医呢?可是如果要告诉他,要怎么开口呢?
闻昭辗转反侧,身旁的男人呼吸均匀。时间悄然流逝,酝酿许久,许是白天睡得多了,再加上最近作息混乱,闻昭毫无睡着,睁大眼,数着手指,轮完十遍后,有点心烦,咬牙侧头看着熟睡的人
都是这家伙害得她白天睡了这么久!晚上却要看着他睡觉!可恶!
闻昭对着魏镜的脸挥舞小拳头,烛影下,光影重叠,明暗交错,魏镜五官愈显深刻,由于深睡,少了平日里锋锐与清冷,微微上翘的上嘴唇在暖晕的光幕里看着竟有些稚气,像是小孩子因得不到什么东西而与人置气却不敢表现太明显般。
闻昭侧着身子,撑着脑袋默默看着,不觉莞尔,伸出手,在空气中摆弄他的脸。
窗外雨声嘀嗒,室内影影相应,床上呼吸相闻,好不温馨惬意……
下过雨的清晨格外冷,南堂,清心阁前院,琴声悠扬,环佩叮当,有佳人长袖款款,在树下翩然起舞。
闻昭循声,立于院门,倚门驻足,树下男子素衣玉面,长指翻飞间,琴音袅袅,或徐或急,女子腰身婉转,两魇生花。青石地前,水痕未净,晃晃映拂一对佳人侧影,遥遥望去,恍若神仙眷侣。
闻昭这才懂得,何以父亲逼她琴棋书画,当时年少,此时,竟徒生懊恼。
于飞站在她身后,漠然,恭谨立于距她几丈远。
“小姐,不进去?”
祁姝低声询问,闻昭回首,拍拍脸颊,睨了眼不远处垂首恭谦的于飞,摇头
“本无大事,如今不问也罢。”
抬步,往来时方向而去。于飞下意识摸摸后颈,进入院内,琴音戛然而止,仆从递过汗巾,魏镜擦指,挥手,仆从接过汗巾,抱琴而去。
裘湘儿整顿衣衫,行至魏镜身前,福身
“未想,王爷如此精通音律,湘儿有幸见识。”
魏镜抬眸,看着院门,淡然
“许久未弹,有些生疏。与姑娘,想去甚远。”
裘湘儿一滞,知他神思不在此,再看看等在一旁的于飞,盈盈一拜
“王爷谬赞。方记起还有事未竟,便不扰王爷了,告辞。”
人已远去,魏镜背手,径直朝阁中而去,于飞紧随其后。
及至阁内,于飞才道
“爷,昨日,您——”
魏镜背对他,看着阁中摆放的青铜剑,默然片刻,忽然抬手,抽出剑身,蓦地一个转身,于飞只觉异风扑面,冰凉之感袭来,再看去,魏镜斜眉入鬓,眸浸寒光,声冷如冰
“是谁,准许你们把她卷入?”
于飞手心一紧,如坠地窖,却依旧巍然不动,坦然看着他
“如若有益于你,为何不做?”
魏镜抿唇,眸色森森,忽然转手,剑身微动,长发落于地,忽听‘噌’的一声,古剑躺在一旁。
魏镜垂首,背转身,声轻似幻
“益如何,不益如何?天命不许,何怪他人?”
忽而仰头,再睁眼,出声严厉
“我虽有心利用,却无论如何,都不可伤她!你们,可曾明白?”
于飞一凛,心下颤然,握紧的拳头又放下,少时,只得低头
“属下遵命!”
得此诺,魏镜顿首,不再看他,扬长而去……
闻昭坐在梧桐树下,冷风忽起,席卷枝头,发出呼啸声,闻昭恍若未觉。
今早,她竟然在自己房中醒来,问祁姝小兰,她们像却什么都不知道般,于飞和谭齐竟也否认,说昨夜从未见过她,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一切都是她胡思乱想出来的?不可能啊,明明那么真实!她记得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记得有个王神医,嘱咐她照顾好魏镜,怎么可能是梦!谁会有这么莫名其妙的梦!
闻昭摸摸脖颈,隐隐作痛,似有窒息之感。可是今早照过镜子,却什么也没有。
沉思间,小兰轻声唤她
“小姐,刘太医来了。”
刘仲景挎着个药箱,双手插在袖中不徐不急踏进院中,见闻昭,跪下行礼
“王妃。”
闻昭回神,揉揉眉心
“来了,帮我把把脉。”
刘仲景一顿,指指她的腿
“你伤在体表,何须问脉?”
闻昭皱眉,总觉得这个刘太医对她成见颇深
“照做就是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要不是图方便,谁愿见你!”
刘仲景面有不豫,摸摸半白胡子,一边打开药箱,一边哼哼唧唧
“好歹我也是陛下亲赐,一个黄毛丫头竟敢如此无礼!”
闻昭伸出手,瞪了他一眼,刘仲景噤声,拿出丝帕覆于闻昭手腕,伸出三指捏住,半刻钟后,闻昭冷睨对着她左看右的瞧刘仲景
“你这看了老半天,可看出个啥?”
刘仲景面露疑色,摸摸胡须,挠挠头
“这——你脉象正常,让我看个甚!”
闻昭白他一眼收手,冷嗤
“庸医!”
刘仲景瞪眼,指着她的鼻子
“你你你,可以不喜老夫为人,但决不可侮辱老夫医术!”
见他如此,已然气极,闻昭想了想
“既然这样,那我问你,我最近睡得好吃得好,为何时常会出现幻像?”
“出现什么幻像?”
想蒙我?我倒要看看你在耍什么花招!
“就是,比如说我听见哑巴开口说话,看到有人掐我脖子,还有一些不存在的人。有些事情我觉得它发生过,一觉醒来却什么也没发生。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最近头痛?”
闻昭摇头
“恶心?”
再次摇头
“常做噩梦?”
闻昭谨慎思考,昨天的应该不算经常吧。
继续摇头
刘太医打量她一眼,喃喃
“这约莫不是中邪了吧?”
祁姝离得近,听见了,嗔怒
“刘太医,您怎么能这么说呢!瞧不出来就瞧不出来,说些旁的是想怎地?”
闻昭瞥了刘仲景一眼,起身
“算了算了,一个庸医!我还是去找王神医吧。”
刘仲景憋红老脸,吃吃吐出一句
“岐王妃!你莫要欺人太甚!”
而后又道
“试问这整个京都,有医术可强过我者?又有谁,能年年得陛下亲赐?至于你口中所言什么痨子王神医,我在太医署这么多年还从未听说过!”
主仆俩俱是骇住,未曾料想他竟会如此作色,约莫意识到不妥之处,闻昭赔礼道歉
“有话好说,刘太医莫气,闻昭鄙陋,口吐狂言,您有大谅,切莫记挂于心。”
不知为何,刘太医发怒之态竟让闻昭想起父亲当年意气。
刘仲景脸色稍霁,冷哼一声,收起药箱
“下官会向圣上禀明,日后王妃伤情还是另请高人负责吧!”
说完挥袖而去,主仆俩一时相顾无言,进屋后闻昭才反应过来
“他刚刚说,他要去父皇那儿告状?”
祁姝点头,好半天才回她一句
“小姐,刘太医除了是太医署最开销的医官外,他还是皇后娘娘的表叔。”
闻昭捶腿的手顿住,气愤道
“那老妖婆可真是厉害,就她一家子恐怕要占了这半壁江山吧!怪不得老匹夫不待见我!”
“小姐,您小点声!可别让人听见了,到时候遭殃的可就不止咱们了。”
闻昭瞧了眼门外,撇嘴,满不在乎
“她们有胆就让她们去传好了。”
祁姝叹息一声蹲下替她揉腿
“小姐啊,您让我说您什么好,本来好好的看腿,怎么差点和人吵起来了!”
闻昭端起桌上的糕点,拈起一块塞入口中
“我觉得我头比腿疼。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祁姝赶紧吐了几口唾沫
“呸呸呸!瞎说什么呢,依我看,小姐你就是被王爷气的。你们也真是,都多少天了,再不和好王爷恐怕真的要变心了。”
想起今早所见,祁姝不免为闻昭忧虑起来……
裘湘儿回到房中,还未坐下,身后一个人影蹿出,门立时被带上,男人从背后搂着她的腰,贴着她,出声却是满满委屈
“为何现在才回来?”
裘湘儿暗笑,面上却不显,反身,看了‘女人’一眼,却仍觉别扭,别开眼,玩弄女人发髻,嗔道
“如非不是你扮相实难入眼,去的可就不是我了。”
福佳同抓住裘湘儿的手,搂着她,眼中尽是痴缠
“若是如此,你恐怕就更瞧不上我了吧。”
裘湘儿一顿,捶他
“卿卿,你又在瞎想了。我与王爷本是逢场作戏,你明知我心于何,却又要说这混账话来恼我!”
福佳同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嗅着属于她的气息,哑声
“湘儿,我不瞎想你才是该恼了。”
裘湘儿低笑,回抱他,温存了好一会儿,福佳同放开她,正色
“王爷答应过我了,等这阵子风头过了,便送我们出京都。到时候,天涯海角,你可愿陪我?”
裘湘儿望着爱人,满目柔情,直直望进心底,终于,在男人炙热的目光下,点头,将脸埋进他怀中,轻声
“我何曾拒绝过?”
福佳同扬唇,眉目弯弯,心底热流涌过,突然间竟生出豪情万丈。
两人正是柔情蜜意时,身后敲门声响起,于飞低声
“姑娘,爷有话欲说,劳烦二位随在下走一趟。”
……
魏镜看着窗外盆景出神,那夜女人的话犹言在耳
“阿奴,血书赠汝,从今往后,你我二人,主归主,仆是仆。生死不相干!”
生死不相干!
好一个生死不相干!原来不是遗忘,亦不曾遗忘,只是不得不忘!
于飞敲响房门
“爷,湘儿小姐来了。”
魏镜回神,拂下胸中异样
“进来。”
福佳同踏进房中,抬手
“王爷,您找我?”
魏镜转身,淡声
“嗯,随我过来。”
来到楼上,凭栏而立,福佳同与他比肩,望着远处,等待魏镜开口
“跟我讲讲那匕首吧。”
横眉微挑,福佳同诧异
“你上次——”
陡然顿住,悻悻然闭嘴,徐徐说道
“那日我拿了图纸,仔细研看,才发现其造构不同一般,就色泽而言,锻炼此器所用钢材不似寻常,我又找出祖父留下的遗录,找到所有有关钢材的记录。像这般成色的定是经过反复加热、多次锻打,最终淬火而成,利刃定是韧性十足,技艺要求之高非贵氏而不可得。”
非贵氏而不可得。
魏镜在心中琢磨这几字,陡然问
“上次,你同我说,那日起夜,见那人盗走图纸后,又有两人出现?”
福佳同低头,看着站在院中同谭齐说话的女子,心口微微一紧,急切应承
“没错,那两人不是奔着图纸,而是来杀我的。图纸被盗我本欲追,可那人蒙着面,我一推门他便闪身而去,似若飞燕,不过顷刻,无影无踪,仿若一切只是幻影。我恍惚朝寝房走去,却听卧间一阵稀里哗啦声,心下骇然,及至门下,便听得一男音道
‘不在房中,定是起夜去了!’
另一人低声
‘贵人有言,宁杀不放过。吾等需速战速决。’
登时我吓得逃窜,却不敢发声,若非亡父有先见之明,于后院枯井挖道,我何有今时?”
女子巧笑嫣然,刺痛福佳同的眼,手紧附着栏杆,表情微妙。
魏镜只睨了眼楼下俩人,继而问
“可曾听岔?”
福佳同转过脸,神色严谨
“未曾,所言句句属实。”
魏镜了然,只是不明,那人为何始终抓住此案不放?可他却无从下手,此事竟比他先前预料要难办得多。看着昭昭天幕,日上中天,正是阳气最盛之时,魏镜却觉周身寒意切切,抚向心口,血书一瞬间又滚烫了周遭,心却是如遇霜风冻雪,都说为人子女,自入世,皆是同父母索债的,可他却像欠债的,大抵前生作孽,今世便有永远还不尽的债……
仲春二月,停歇许久的大雪又忽然而至,像是惊喜了谁,又惊吓了谁。
闻昭推开窗门,何其相似之景,只是那时她未作人妇,院中取代光着枝桠顶天立地的梧桐树的是那孑孑而立的梅树。
恍然间,竟陡生物是人非之感。
闻昭无精打采地趴在窗台上,看着祁姝小兰珠儿玉儿她们堆着雪狮子。
正出神,忽而响起淙淙声,是谁拨动了琴弦?
不过片刻,嘈嘈切切,金戈铁马自清泉水流中引出,振奋了大雪中几人心神。
祁姝停下动作,不觉皱眉,婢子们凝神,细细倾听,而后撇唇,这不要脸的妖媚浪儿,仗着几分技艺,竟痴占王爷数日!厚脸皮子,尽是乱男儿心志之流,王妃怎可敌得过哟!
祁姝入得房内,“啪”的一声将窗户统统合上,而后走到门边又将门也一并关上,房里立时暗了几分,那声音也弱了下去。闻昭诧异地看了祁姝一眼,收回神思
“这么暗,可叫我如何读这话本子?”
谁知这句话像是触动什么机关,那丫头却是冷然
“也就小姐你心大,再这么下去,可不知您还能否住在这儿!”
心知她在气什么,闻昭扔掉手里的书册,无甚在意
“不能就不能,大不了我写和离书,回我爹那儿呗。谁稀的罕住这儿!”
祁姝一哽,不敢再往下说了,瞧了瞧她的脸色,毫无波澜,心里悲凉:想当初听说二人一见倾心,海誓山盟,如今却——唉,都是年少意气,好好的一段姻缘!
就在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法子,门被敲响,小兰笑问
“你们猜猜谁来了?”
祁姝心下一喜,以为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快步走到门前打开门,却见小兰探进一个脑袋,眉目弯弯。
祁姝朝她身后看去,疑惑
“爷他人呢?”
小兰笑凝结在嘴边,门侧,一个人蹦出来
“哈哈没想到是我吧。”
“八公主。”
魏书悦手里提着一小坛酒走进房里,祁姝大失所望,将门彻底打开,魔音入耳,好不烦躁!
魏书悦见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儿,皱眉,走到闻昭身边,小声
“她怎么了?”
闻昭抱着瓷坛,懒散回她
“别理她,你怎么来了?”
听她问,魏书悦一屁股坐在她身旁,佯装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