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穿上里衣,一边系带一边问。
“这事你怎么看?”
苏禾低头,将指骨拭净,室内满是药香,他略微斟酌片刻,缓缓道。
“依孩儿看,魏珩是在等一个时机,”
他盯着桌案的空瓷盒,不紧不慢。
“想必魏珩那边听到一些风声,我们送给闻将军的那封信,让他对将军起了猜忌,北翟在边郡虽有侵扰,但规模皆不大,此次却来势汹汹,一来,年前天朝在北庭兴土木,多有耗损,劳民伤财,二来,魏惊蛰南下,调令七国朝书没有这么快生效,这些看似巧合,实则,更像是人为设下的陷阱。”
老者微微敛祍,侧身看向苏禾。
“嘉谷看的透,那人向来擅长以退为进,以身为饵,诱敌深入。”
老者说完,望着烛台凝神片刻,苏禾动了动唇。
“父亲,眼下裴至回朝,稽查兖州失火一案,您看——”
老者回神,目光转至几案,淡笑。
“此事且由他,刘氏作威久矣,刘绅既有反心,他岂能不防,但愿他一击即胜,刘氏根基深厚,怕也不好吞下。”
苏禾点头,想到什么,又说
“闻将军此行怕是凶多吉少,岐王妃到时定不会善罢甘休,淳熙宫对蟒川虎视眈眈,魏惊蛰他——”
老者倾了杯茶,打断他的话
“阿元那边,我已做安排,岐王若只这点本事,断不能活到现在,毕竟是她亲手教出来的。蟒川之事不急一时,眼下南越诏国倒是动作不断,你叫人盯着,矿和那些东西,我们全要。”
苏禾接过茶,颔首
“是,孩儿便去办。”
“嗯,夜深了嘉谷,最快,要到明年吧。”
老者呢喃一声,他侧头,在光影里打量苏禾,抬手抚上他的发。
“嘉谷已能独当一面,我何愁不可魂归故里,躬守父坟母墓,死后还哺鸟鸟之情。”
老者言辞动容,难得真情流露,苏禾为之一震,俯身以头置地,言辞恳切。
“父命即禾命,定全父君望!”
……
虎岩山
魏镜和谭齐伏在暗处,看着陆续进出的人,继续之前的问题。
“您如何确定刘怆在中矢之前就已中毒?”
魏镜靠在石壁旁,轻声
“在我问话之时,他便举止怪异,并且,毒箭才射入他体内,他便倒地而亡,我想不到世上有什么毒物如此厉害,不需要任何侵入过程。”
“可是刘怆全程被地牢的人看守,赵骥怎么会有机会下手?而且他不是毒发命悬一线?”
魏镜摇头,冷然
“一切不过是赵骥一手策划,狱官怕早被他收买,而那些杀手,根本是他自己人,他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刘怆!”
谭齐恍然大悟,小声嘀咕
“我说呢,那杀手如果真是暗杀武士那群人,怎么连您都能打的过两——”
接收到魏镜死亡凝视,谭齐慌忙掩嘴,打着哈哈
“啊,我是说,那些人很容易对付,您打倒两个不在话下,——您伤口还疼吗?”
魏镜脸色却越来越黑,谭齐默默咽口水,偷偷给自己嘴巴一下。
魏镜低咳两声,漫不经心
“谭齐,祸从口出啊。”
谭齐一哽,挺直腰杆,安静了一会儿,见兵卫陆续从房内搬出箱子,忽然忍不住贼笑起来
“您说,赵骥下了这么大功夫,如果知道这里边的铁矿已经被不知哪位好心人换成一箱箱石头了,他的表情会不会很难看?”
魏镜抱着剑,睨一眼幸灾乐祸的小伙儿,神情莫测,忽而道
“你这么开心?那个好心人可不是我们,这么多矿石不翼而飞,事情倒是滚雪球——看来你最近很闲啊?”
魏镜话锋一转,谭齐简直正襟危坐,脸上立刻没了嘻笑,魏镜这是变相敲打他——你这侦查任务做的不到位啊,回去有你忙的。
“爷,这事我尽快查明!”
谭齐正色承诺,魏镜点了下头,望向被薛意押在院子中心的南越八王子赵骧,皱眉。
“看刚才赵骧的表现,他似全然对此事不察,但按照姚夙的性子,赵骧不可能是愚钝之辈,如何会这么容易叫赵骥拿捏住?”
谭齐问出疑惑,魏镜捏捏眉心,低声
“转移矿石这么浩大工程,除了知情这点,更多的是需要时间和人力,南越目前最有可能做到的,除了赵骥姚夙,还有——”
魏镜顿住,没有说出来。
谭齐扬了扬唇,叹息。
“看来南越和亲的诚心并非如陛下所期待那般,咱们夹在中间,实在难做。”
魏镜抿唇,抬头注视头顶的暗影,好一会儿,只道。
“此事自然不可仓促,陛下自有决断,我们先回去吧。”
……
小南王府
闻昭一觉醒来,只觉口干舌燥,她从床上坐起,便见祁姝小兰相对趴在茶几上睡着了,她晃了晃神,穿了鞋走过去,正欲唤醒二人,让她们回房休息,一阵乐声忽而隐约传来,闻昭站在房中,忍不住竖起耳朵凝神听去,曲子宛转悠扬,调子忽高忽低,有些奇特,不似汉曲。
闻昭觉着熟悉,乐声渐近,时高时低,时长时短,越听越叫人兴奋,越听越让人上瘾,闻昭下意识跑了出去,房门大开,月满庭芳,门前假山池上落满了鸦鹊,见着人也不怕,伸长脖颈,睁圆眼,瞪着屋顶的方向。
闻昭跑到院内,鸦鹊这才飞散,有几只胆大的从她面前擦过,同她对视,猩红的眼珠将她吓了一跳!
闻昭跌坐在地,月如弯钩,边角映着零星桂影,凤黯(乌鸦)仰头朝上,呼啦一下,遮天蔽月,闻昭顿觉头顶一暗,那乐声愈发清晰。
她坐在地上,忽然捂着肚子,一股剧烈的难以言说的疼痛席卷她的腹腔,她不得不躺倒在地,蜷缩的身子,像一只足虫,在地上翻滚呻吟。
过了一会儿,那乐声倏然停下,闻昭得以喘息,她缩着头颈,捂着腹部疼痛的位置,淌着汗,在地上抽气。
疼痛使她有所清醒,这曲调,竟和她同魏镜在上祀日那晚听到的相似,却远比那天听到的悠长深远。
闻昭作着思考,一阵幽香不知打哪儿飘来,闻昭抬头,一抹黑影立在她面前,诡异至极的鬼脸面具正似笑非笑看着她,闻昭一怔,很快回神,就要张嘴呼救,黑影蹲下,伸了食指在鬼脸嘴边,森冷的声音响起。
“公主莫慌,属下不会害你的,你要听话啊。”
闻昭打了个激灵,她抬手掐了一下自己,没有刚才痛,到底是不是梦?
就在她分神之际,鬼影将一颗红色像泥鳅团一样的丸子塞进她嘴里,又取出一个竹管,捏着她的下巴,灌了下去。
“咽!”
鬼影命令,闻昭想反抗,却发现浑身没有力气,她只能用喉腔吐着气泡,做最后的挣扎。
鬼影却笑了,俯视着闻昭,冷然
“不想噎死就咽,这个是缓解疼痛的,真正的药你早喝了,不在乎这点,你记得好好感谢感谢你的小丫鬟。”
鬼影放开手,抬了闻昭的下巴一下,闻昭便就着汁液将药丸吞了下去。
鬼影满意起身,当着她的面,从怀中抽出一支笛子,飞身上了房顶。
漫长怪异的笛声重新响起,闻昭翻了个身,朝着屋檐,睁大眼,望着对月吹笛的人。
她头一次面对敌人毫无回击之力。
笛声成调较之前还要高,那股疼痛感再次袭来,这次不仅是腹腔,闻昭连同全身都难受起来,那种难受,像是被什么虫子咬啮,又像是被人一下放在火上烤,一下放在冰里冻,她又冷又热,那个部位出奇的痒和灼烧,她不禁夹紧腿,咬着牙抓住手不让自己去碰,就这样持续了好一会儿,就在她要坚持不住时,笛曲戛然而止,闻昭松了口气,身体却止不住地抽搐着。
过了半晌,正当她以为那人放过自己时,笛音再次响起,这次,换了一个调子,起初并她没有什么反应,渐渐,那调子越变越夸张,闻昭紧紧锁着眉头,片刻,她只觉脸上火辣辣的,那些小虫子好像全部汇聚在了脸部,咬啮她的面皮,拱动她的五官,那种滋味不是疼痛,是难受,让人分外难受,闻昭头皮发麻,她想用手抓脸,她感觉自己的筋骨不受控制地跃动,好像下一刻就要裂开,她在脑海里想象着自己脸上血肉模糊的样子,她想叫想吼,但浑身上下,只有筋骨自己动,她的身躯肢体并不听她使唤,她无助地睁着眼,看着泪水留下,她第一次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第一次感到无能和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闻昭昏昏沉沉,在痛苦中消弭了意志。
她是不是要死了?
她想着,望着天边朦胧的光亮,沉沉阖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