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觉得没什么,潘宾倒是气坏了。
虽说潘大人平日里对这位小师弟也谈不上多么好,可那毕竟是他的人,现在好端端被人欺负到头上,潘宾对着汪直武安侯等人,因为大家领域不同,权力不同,不得不退让几分,装得跟孙子似的,但是现在面对同为文官的同僚,他就没有这么客气了。
谁都有几个故旧同年,你有,难道我就没有不成?
潘大人一气之下,也发动关系,随即也有言官弹劾濯兴立身不正,明知李漫证据确凿,无可辩驳,还意图为他翻案,为了一介商人污蔑朝廷命官,也不知道收受了李家多少贿赂。
这一来二去,双方嘴架打得热闹。
身为当事人的唐泛,却独坐家中思考。
为什么李漫好端端会在牢里自杀?
为什么他临死前会写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李家会忽然起火,又正好把尸体烧了?
管家老李的死,是不是同样有蹊跷?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唐泛在上头分别写上几个名字。
李漫,李麟,张氏,陈氏,阿夏。
天色已晚,隋州仍未回来,估计是又被北镇抚司的事情耽误了。
阿冬已经将饭菜都做好了,都放在锅里温着。
她与唐泛二人坐在院子里乘凉,一面等隋州回来开饭。
阿冬托着下巴,好奇地瞅着唐泛写的那几个字,因为个子还小,两条腿不着地,就在半空晃啊晃。
“大哥,这几个字怎么念?”
唐泛一个个指着教她念,又告诉她这几个字的意思,给了她一张纸和一支笔,让小丫头自己去涂鸦联系,他则开始整理头绪。
张氏已经死了,在这桩案子里,她是最初的受害者。
李漫要杀她的理由也很简单:日久天长,因爱生恨,嫌张氏碍眼,又见她不肯和离,所以不惜下此毒手。
阿夏现在还在牢里,唐泛也已经去问过了,她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从头到尾,她只是一个被利用了的可怜人,因为没了清白,不得不屈从于李漫,帮他作恶。
剩下的还有三个人,不,是四个人。
唐泛发现自己还遗漏了一个管家老李。
李漫在牢里自杀,临死前写了他的名字,李家起火,李漫的尸体在里面,老李也没能跑出来。
李家人在将老李和李漫下葬之后,匆匆就离开了京城,像之前说的那样南迁了。
李漫刚死,李家就起火,这未免也太巧了。
或者不妨先大胆假设一下,李漫根本就没有死,而是有人代替他死,为了避免以后被人发现蹊跷,所以要毁尸灭迹?
这个可能性其实是存在的,因为李漫是被关在宛平县狱,虽然案情重大,但是中间还有许多机会可以做手脚,难保会有狱卒贪图重利,愿意帮着他一道偷天换日。
但唐泛又想不通,自己那天去李家的时候,明明也看见李漫的尸体了,总不可能是他躺在里头假死罢,要知道尸体出狱之前也是要经过仵作检验的,难不成他把仵作也收买了?
不,等等,等等。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环节。
他问阿冬:“李家少爷平日是个怎么样的人?”
阿冬歪着脑袋:“少爷不怎么爱说话,也挺害羞的,对我们还好,不过我不常见到他,因为少爷镇日都关在房里读书,他也有自己的丫鬟。”
唐泛道:“那他对你们太太如何?”
阿冬:“很孝顺啊,少爷自小就是被太太带大的,反倒是老爷,一年也没回来几回,少爷对他又敬又怕。”
唐泛起身,负着手在院中走来走去去。
孝顺,害羞,不爱说话。
是啊,自己从前对李麟也是这种印象的。
唐泛还记得,李漫被抓走之后,自己去跟李麟商量给阿冬赎身的事情,那少年对他戒备而又仇恨的态度,以及那一番偏激的话语。
当时他还觉得是李麟受了刺激之后心性大变,但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样。
他倏地回头,问阿冬:“你觉得,李麟跟李漫像不像?”
阿冬点点头:“很像呢,太太常说少爷和老爷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她虽然出了李家,不过语言上的称呼习惯还是改不掉。
唐泛没有再问她,脚下却加快了踱步的节奏。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应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想。
假设从李漫在被抓走之后,到唐泛在李家见到李麟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李漫跟儿子李麟已经互换了身份。在李麟前去探监的时候,他很可能说服儿子,让儿子顶替自己入狱,哄骗他自己出去想办法将案子压下去,以李麟懦弱害羞的性子,怎么都不可能反对父亲的意见,这期间如果塞一些银钱给狱卒,又找个借口让狱卒打开牢房门让他们父子团聚片刻的话,想必狱卒肯定是会答应的,所以等李麟探完监出来,其实那个李麟就已经是李漫了。
既然李漫和李麟两父子身量相同,模样又差不多,李漫只要稍加改扮,又刻意模仿儿子的说话语气,下人们就算心里有怀疑,估计也不敢说什么,唯一有资格在李漫面前提出质疑的,估计就是李家的忠心耿耿的管家老李了。
老李很可能发现了李漫父子身份对调的事情,以他忠厚的性格,肯定会劝李漫不要那么做,李漫生怕他将事情捅出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老李连同李麟的尸体,一起烧死,正好毁尸灭迹。
至于李麟的死因,还有些存疑,但现在想来,估计自杀的成分居多。
有孝道在头顶上压着,懦弱的他对父亲提出互换身份的要求,肯定不得不遵从,但是因为嫡母的死,以及父亲的冷血无情,李麟内心肯定又充满了痛苦挣扎——这些事情完全是跟他以前读过的圣贤书相违背的。
这种矛盾的心情使得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无比纠结,最后选择了以自杀来逃避一切。
但他在临死的时候,依旧为了嫡母的死和父亲的残酷而耿耿于怀,所以在墙上写下唐泛的名字,为的不是怨恨唐泛,反而是在暗示唐泛,希望他能够解开这一切的谜底!
这样一来,所有事情就都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唐泛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他不是因为自己想通了一切而兴奋,而是觉得李漫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原本一起并不复杂的杀妻案,最后却以这样一种结果出现!
从李漫杀人的那一刻开始,他想必就已经做好了两种准备,如果能够贿赂官员,将案子大事化小,那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就一切按照计划进行,瞒天过海,用儿子来顶替自己,最终逃之夭夭。
李家前两天就已经举家南迁了,唐泛可以肯定,就算现在自己派人去追,估计也只能追到四散的李家下人,至于假扮儿子的李漫,肯定早就携带李家家财不知所踪。
再结合之前陈氏失踪的事情,说不定这些事情里头还有白莲教的影子。
“大哥!大哥!”
他的袖子被摇晃了几下,唐泛回过神,见阿冬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怎么了?”
“大哥你在想什么,我一直喊都没反应,吓死我了!”小丫头拍拍心口,指指那头风尘仆仆刚从外头进来的隋州。“隋大哥回来了呢,准备开饭了!”
唐泛蹙着眉头:“广川,关于李家的案子,我想到了一些事情,正要和你说,这回恐怕又得劳烦你们北镇抚司了。”
隋州点点头:“先吃饭。”
阿冬端着菜从里头蹦蹦跳跳地跑出来,闻言附和道:“对啊对啊,先吃饭罢,我都快饿死了!”
隋州拍拍唐泛的臂膀:“吃完再说。”
话虽简单,语也平淡,却从平淡中透出一股令人足可充分去信任的感觉。
唐泛没发现自己的神色一下子就舒展开了。
他点点头,对隋州笑道:“今天多亏了阿冬,可终于吃上槐叶淘了,我都馋了好久了!”
阿冬嚷嚷:“大哥你还好意思说,跑去爬树险些摔下来,为了接住你,我骨头都差点折了!”
隋州:“……”
他本以为那天带他去外面吃过之后,对方就已经放弃这个想法了,谁知道唐大人趁着自己被弹劾在家的空闲,竟然还亲自去爬树摘叶子。
隋州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吃货的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