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隔肚皮,唐泛无法得知她心中是否真的对自己以往的作为有一丝丝的懊悔,只看见林氏缓缓地将手臂放下来,双手掩面,发出低低的哭泣。
韩方叹了口气,将她拥入怀中,悲痛道:“今日之事,我亦有责任!”
韩方当然也有责任,但他是皇帝的先生,唐泛也不好过多指责,此时汪直对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便往外走。
出了外头,汪直笑道:“既然已经证实小周氏无辜,回头我便让人将她放了,不过腊梅要带回去问话,还有韩晖那边,等找到了人,事情也就算是圆满了。此番事情,你果真不负所望,迅速利落地解决,等一拿到韩晖的口供,我就上表为你请功,到时候别的不说,官升一级应该是没问题的。”
唐泛脸上却没有笑意,他反问道:“汪公真觉得事情圆满了?”
汪直敛了笑容,冷冷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不错,凶手找到了,案子告破,已经圆满了。”
唐泛叹道:“汪公何必自欺欺人?韩晖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刚好就知道他谋害韩早那天,刚好会有贵妃送汤的事情,还有,既然韩晖不是宫里的人,他甚至不可能进皇宫,那么他必然需要一个内应居中联络,这个宫中人又会是谁?汪公不觉得此事疑点重重,还应继续追查下去吗?”
汪直颔首:“此事我会追查的,不过之后就是西厂的事情了,你也不必管了,安心等着你升官的旨意到来就是。”
唐泛明白,汪直这分明是想把他撇开,万一查到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也方便遮掩。
汪直见他没有说话,又道:“唐润青,不该知道的事情就不要知道太多,这官才能做得长久,我看你这人还算顺眼,别学那些文官的臭毛病!”
唐泛摊手:“既然如此,汪公一开始就不该让我来查。如果我没推测错误,太子身边那个内侍元良,以及万贵妃身边的侍女福如,都有问题。汪公执意要自己去查,你能确保最后的结果是被你所掌控的吗?万一万贵妃知道了这件事,从元良推想到太子身上,认为太子想要借韩早的死嫁祸她,到时候往陛下跟前一闹,这些后果,汪公可想过?”
汪直怒道:“我怎么没想过,别说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在替太子着想似的!你一个外臣掺合进来,贵妃不知道也难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先在宫里秘密让人查!”
唐泛无辜道:“我又没说我要掺合,汪公这么激动作甚?”
汪直没好气:“没有最好!”
唐泛道:“此事应与太子无关,但难保有心人知道之后会刻意往太子身上扯,还请汪公小心。”
汪直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你一个小小推官,这些事情轮不到你来操心!若我想对太子不利,一开始又何必推荐你去查案!”
对方既然心中有数,唐泛也就不再多言了。
汪直先前之所以想要大事化小,是怕幕后跟贵妃或太子有所牵扯,这两方,一方是他的旧主,一方是太子,两边他都不想得罪,但如果证实跟这两边都没有关系,唐泛相信对方应当是能够秉公处理的。
去追赶韩晖的西厂番子很快就把人抓回来了,韩晖原本被追急了,还打算跳河的,结果被抓捕他的人一个后踹,直接给踹下水,韩晖不会凫水,在水里扑腾半天,才让西厂番子给捞上来,算是彻底消停下来。
有了腊梅的佐证,韩晖自然也无从抵赖,他的交代其实与唐泛推测的差不多。
一开始,是太子身边的内侍,元良先与他联系的,韩晖虽然不能进宫,但是他送韩晖入宫,在宫门口的时候必然会与前来接元良有一个碰面的机会,元良从韩早口中得知林氏对韩晖很不好,就以此来诱惑韩晖,让他对韩早下手,并说凭自己在宫里的关系,可以为他遮掩。
韩晖起初自然震惊万分,而且坚决不答应,元良也没有逼他,倒是韩晖自己回去之后惴惴不安了好几天,见元良没有再提起过此事,心中非但没有平静,反而蠢蠢欲动起来。
此时因为腊梅的事情,韩晖不敢去对林氏说,但林氏有几回见过他和腊梅在一起说话,便又训斥辱骂了他好几次,韩晖多年怨愤终于积累爆发出来,主动找上元良,答应了这个计划。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元良与韩晖事先沟通,说好在哪一天动手,韩晖就在前一晚去了韩早房中,要跟韩早一起睡,韩早与韩晖虽非一母同胞,却对这位兄长十分尊敬,否则也不会因为自己母亲对兄长不好,就忍不住在元良面前抱怨,从而让元良知道了韩家的恩怨。
却说韩早听说韩晖要跟自己一起睡之后,自然很高兴地答应了,他们兄弟岁数相差虽然大了点,但平日两人感情不错,韩晖偶尔也会过来跟韩早聊天同眠,倒无人会多想,却万万没料到韩晖会借着这个机会,算好韩早即将起床的时辰,在他的水分穴刺入断针。
那针极细又短,就算进了水分穴也一时停留在皮肤表层上,但随着韩早起床穿衣服走动,针难免就逐渐深入体内,终于酿成惨祸。
不过韩晖也只是按照元良所说的时间下手,至于韩早入宫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元良又如何利用机会为他遮掩开脱,韩晖就一概不知了。
韩晖因一时鬼迷心窍,怨毒攻心,从而犯下弑弟的罪行,大明律那么多条,总有一条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但就像唐泛所说的那样,事情还远远没有完结,元良为何要跟韩晖勾结在一起,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什么人在他背后授意?元良又如何得知那天贵妃正好要送绿豆百合汤过来,这其中是否又有宫女福如的插手?福如又是为了什么?
许多谜团尚待解决,但唐泛已经有心无力了,因为按照之前说的,汪直不会让他有插手这些事情的机会,之前凶手没有浮出水面的时候,他还可以借着查案的名义进出宫廷,如今汪直不肯陪他再进宫,除非皇帝下令,否则以他区区一个顺天府推官的官职,是绝对不可能随意进出宫禁的。
别人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可以视作圆满完成任务了,但唐泛总有一种半途而废的感觉,不过这也由不得他作主了,在从西厂那边回来之后,唐泛就直接往家里走。
这些天来回奔波,饭都没顾得上好好吃几口,一旦放松下来就会觉得特别疲惫,唐泛也不例外,尤其是当回到家里,发现阿冬不在,隋州也还没回来的时候,那股失落感就更重了。
隋州没回来是正常的,据说他到江西去了,具体是去办什么案子,他走得匆忙,唐泛也没细问。
但阿冬这小丫头,自从在这里住习惯,又认识了左邻右舍之后,心就玩野了,只因邻居家里也有两三个与她同龄的小姑娘,阿冬跟她们玩熟了,对方长辈也会邀请她到自家去吃饭作客,还有隋州的妹妹隋碧,跟阿冬也很是要好,这小丫头似乎天生就有好人缘,这一点倒是挺像她大哥唐泛的——当然,最后一句话是唐大人自己不要脸地加上去的。
唐泛这阵子经常不着家,三餐也不定时,白天阿冬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三进院子里也是寂寞,肯定会忍不住跑出去找小伙伴玩,结果今天他正好回来早了,就找不到人做饭了。
看着没有炊烟袅袅升起的灶房,唐大人真是倍感失落。
从前自己一个人住,倒也没有觉得怎么样,现在习惯了有家人的感觉,忽然之间再回到单身汉生涯,就倍感失落。
唐泛一边感叹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边走向后厨,想看看阿冬留下了什么吃食。
左右翻了一圈,还好,翻出一碟白白嫩嫩的糯米糍,还是绿豆芝麻馅。
虽然已经冷掉了,不过糕点本来也没什么关系,唐泛懒得自己下厨了,当然,真让他做,他也做不出来,于是将就着边喝白开水边吃糯米糍。
他本来就空着肚子,又吃糯米这样难消化的东西,还边喝水,使得糯米在胃里膨胀起来,结果不一会儿就开始闹胃疼,唐大人疼得无语凝噎,坐在那里纠结自己到底是出门看大夫好,还是随便忍忍让这真疼过去就算了。
这时候,外头院门被人敲了起来。
唐泛不得不站起来,一边捂着胃部去开门。
他本以为是阿冬,结果一开门,外头却是两个面生的少女。
为首的那个敲门的是个小丫鬟,后头那位女郎应该则是出身殷实人家,上身穿着粉红色的窄袖对襟褙子,□则是桃红色的马面裙,俏生生地站在那儿。
他有些惊讶,那两人则更惊讶。
小丫鬟后退两步,抬头看了看门牌,又喃喃自语:“没走错啊……”
唐泛问:“两位是要找谁?”
小丫鬟道:“我们找隋百户,他不住在这儿了吗?”
唐泛哦了一声:“他还住这儿的,不过他最近出外差去了,我是与他同住的朋友,若是要找他,过些时日再来罢。”
小丫鬟还挺活泼,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你是他的什么朋友,我们怎么没听过?”
唐泛一身浅天蓝色棉布深衣,腰间系着丝绦,不过他懒,回家换上常服之后,也没有像时下流行的那样用一块玉佩挂着压衣之类的,再加上因为胃疼而愁眉苦脸,看上去就像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书生,很难让人把他跟朝廷官员联系在一起。
很明显,这个小丫鬟,对唐泛自称为隋州朋友的表白,是抱着怀疑的。
她身后那个女郎,更是微微蹙起眉头,似乎把唐泛当成趁着主人不在而闯进去的小贼了,道:“请问阁下姓甚名谁,我表哥生性就爱独来独往,怎么会邀你同住呢?”
唐大人有点无奈,他虽然算不上人见人爱,可也从未遇到过这种被嫌弃的情形。
再说了,谁天生是喜欢独来独往的,要不是隋家那种情形,估计隋州也不会搬出来罢,冲着这句话就可以知道隋州这位小表妹并不了解他。
唐泛道:“我叫唐泛,在顺天府任职,因为找不到房子住,多赖你表哥接济,所以暂且寄居在他这里。”
见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女郎这才疑色稍释:“那我们就先回去,等过几天表哥回来了,劳烦你告诉他一声,就说我来找过他。”
唐泛道:“姑娘可是姓周?”
女郎点点头。
唐泛知道隋州的外祖母除了隋州的母亲之外,还有一个儿子,因为在外地,所以举家都搬了过去,现在却出现在这里,也不知是回京探望长辈,还是准备回来定居。
不过眼下显然不适合他多打听,唐泛就道:“姑娘放心罢,等广川回来,我就转告于他。”
女郎先是嗯了一声,然后又有些惊讶:“你叫表哥的字号?他肯让你这么叫?”
唐泛奇怪:“表字起着不就是为了让同辈叫的么,这有何出奇?”
女郎眨眨眼:“表哥性僻,我也很少看见他跟什么朋友有来往呢,看来你与他关系很好呀!”
唐泛笑了笑,不欲多说:“还行罢。”
就他所见,隋州的交游虽然谈不上广阔,可也绝不孤僻,别的不说,但是他在北镇抚司的那一票手下,就被他驯得服服帖帖的,这要是真正性子孤僻,是绝不可能做到的,隋州充其量也就是寡言少语,做事干净狠厉,看上去仿佛有些冷罢了。
女郎仿佛满怀好奇,又问了关于隋州的不少问题,唐泛胃疼得很,根本没工夫应付他,也就没了往常如沐春风的笑容和言语。
对方看出唐泛的敷衍,终于有些不快起来,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了。
小丫鬟急急追在后头,也不忘扭头瞪了唐泛一眼。
唐泛觉得有些好笑,不过他也顾不上其它了,就在刚才说话的间隙,胃越来越疼。
疼得他忍不住扶着门框弯下腰,直接坐在门槛上。
前方匆匆传来脚步声,唐泛抬头一看,却是几个西厂的人。
“不管你们现在有什么急事,我都走不动路了。”唐大人有气无力道。
他发誓下次再也不空着肚子吃糯米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