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是在一片争吵声中清醒过来的。
逐渐恢复意识之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被紧紧捆绑起来,背后是硬邦邦的墙壁,眼睛被蒙住,前方似乎还有两个人在低声说话。
一个粗豪的声音道:“你们不会在外头弄死他吗,还费那个劲儿弄进来作甚?”
另一个低沉的声音回道:“刘大个,你傻啊!没听小六子说么,那几个人被他诓得跑山上去了,他还为此废了两根手指,身上中了一刀,好不容易才让他们相信了,如果他们找不到人,肯定还会再回来的,到时候要是发现这家伙死在那里,说不定就会起疑找到这里了,我们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不是要引来追兵的!”
那刘大个郁闷道:“都怪罗瘸子,要不是你没把那几个小鬼的来历弄清楚就绑回来,怎么会整出这么大的事!”
对方也很郁闷:“其实也怪不得他,那些小鬼出去逛街,身上又没贴着标签,谁知道他们是谁家的孩子,干这种事情要眼明手快,当机立断,罗瘸子看他们衣着精致,长得又好看,就下手了,其实也算不上错……”
刘大个问:“那现在怎么办啊,锦衣卫和西厂的人都追到这里来了,我们要不要把人送回去?”
那人道:“听二当家的意思,好像是说不送回去了,将错就错,将这几个小鬼都运到南方去卖掉,那里自然有人出高价接手,要是现在把人送回去,那些朝廷鹰爪说不定会把咱们推出去当替死鬼呢!嘿嘿,你不是也看到这次的货色了么,那个细皮嫩肉呀,一个人起码也能卖上一百两银子上下,那两个长得特别漂亮的,说不定还能卖个几百两呢,到时候咱们每个人能分到手的起码也有这个数!”
刘大个:“五两?”
那人嗤笑:“能有点出息不?后面再加个十!”
刘大个倒抽了口气。
五十两是什么概念,唐泛一年的俸禄加起来也没有那么多,当然明代官员命太苦,上至宰辅,下到芝麻官,大家工资都很低,否则他也不需要去写什么风月话本贴补家用了,但五十两对一般百姓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一个五口之家一年所需不过三十两左右,像冯清姿那种几千两的赎身价格,那也只有大富大贵的人家才出得起,但饶是如此,依旧有不少人趋之若鹜,去捧冯清姿,可见这真是一个暴利行业,也说明真正的有钱人还是很多的。
所以眼前这个人会为了五十两的“高回报”去铤而走险,也就不奇怪了。
刘大个听他描绘,仿佛也看到了银灿灿的银子,跟着嘿嘿笑了起来,无限憧憬道:“辛大哥,你可要提携小弟我啊!我以前在南城帮,都是干一些不入流的小活计,怎能像现在这样,得到二当家的青眼,在他麾下效力,你老是前辈,你说怎么办,我跟在你后头就是了!”
那辛大哥也是个滑头:“可别!咱都是跟着二当家的,我哪有那个能耐提携你啊!老实告诉你罢,这次的事情,闹得有点大了,估计是那姓万的也兜不住咱们,所以一定要派人来找。二当家的意思是,先拖他个十天半个月,朝廷那帮人做事都是一阵一阵的,等这阵子风声过了,搜查的力度也就没那么大了,到时候咱们从天津那边坐船南下,到了南方,海阔天空,就不信他们还能追查到那边去!”
唐泛闭着眼睛继续装昏迷,希望能听多一些有用的信息。后脑勺传来阵阵抽痛,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一板砖敲出血来了。
耳边又听刘大个道:“不过辛大哥啊,我看现在九娘子他们几个好像正在说服二当家将那两个最好看的小鬼放回去呢?说那两个小鬼都是官员的家眷,现在外头那些人追得那么紧,也全是因为他们,把人放回去的话,朝廷的人也就不会再追我们了,这样一来,我们要是把其他的人卖了,这趟买卖也还是能赚钱的啊!”
辛大哥嗤之以鼻:“你傻啊!他们就是胆小,二当家心里敞亮着呢!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可不是把人还回去就没事了,姓万的那边正缺替死鬼去担责任背黑锅呢!与其这样,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捏在手里,也好跟那些鹰爪谈条件!”
刘大个赞不绝口:“辛大哥,你可真是聪明,将二当家的心思都揣摩得透透的,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还要继续藏在这里吗,还是趁着那些人上山,赶紧走算了?”
听到这里,前方忽然就没了声音,唐泛正有些奇怪,自己的小腿上就挨了重重一脚,疼得他忍不住□□出声!
“还装睡呢!”对方一声冷笑。
紧接着,蒙眼的布条被扯落下来,唐泛眯起眼,却见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烛火,光线微弱,并不妨碍他察看四周,屋子上下左右都是泥壁,也不知道是在哪里挖的密室,里面只有一把椅子,地上铺着一床被子,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
唐泛还注意到,这个窑洞的屋顶上方四角分别挖了四个圆圆的洞口,比男人巴掌略小一点,似乎是用来通风透气的。
他心中一动,但也来不及多想,小腿又被重重踢了一脚,唐泛发出闷痛的声音,疼得直抽搐,奈何双手被缚在身后,连伸手去揉一揉都没办法。
“看什么呢,贼眉鼠眼的!”那个姓辛的喝道:“甭看了,进来就别想出去了!”
唐泛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用贼眉鼠眼来称呼,而且称呼的人还是一伙子人贩贼匪,实在是有种啼笑皆非的荒谬感。
他清清嗓子道:“两位大哥是不是误会了?想必你们也知道外头正有不少人在找寻你们,其实我是奉了万指挥使的密令而来的,我想见见你们二当家,将万指挥使的话传递给他。”
姓辛的冷笑:“还装呢,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明明是顺天府的推官,跟那拨来追我们的人是一伙的!我不妨告诉你罢,你现在的小命就捏在我们手里,杀不杀也由我们说了算,别使那些小聪明小伎俩,到时候非但救不了自己,反倒搭上小命!”
唐泛心下一沉,顿时凉了半截。
不是因为对方威胁自己的性命,而是敌暗我明,他们竟然已经将自己的来历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而自己对他们的了解,除了从汪直口中得知的那些之外,一无所知。
姓辛的见唐泛一时无语,不由得意地笑了:“老实在这里待着,别想着耍什么花样,说不定还能多活一时半刻!”
他又对刘大个说:“这小子醒了,我去向二当家禀报,你好好在这里盯着!”
刘大个应了一声,姓辛的就匆匆走了。
刘大个人如其名,人高马大,这里的屋顶很低,像刘大个这样站着都还得微微弯腰,他颇感憋气,只能坐在椅子上,那椅子本来就已经摇摇晃晃,被他一屁股坐下去,哗啦一声全散了架,刘大个也跟着哎哟一声,整个人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
唐泛想笑又不能笑,生怕招来对方迁怒,就使劲绷着脸,一脸关切道:“小兄弟,你没事罢?别是摔到骨头,要不擦点药酒罢?”
刘大个狠狠瞪了他一眼:“荒山野岭哪来的药酒,你给我闭嘴,不然我把这条椅子腿塞你嘴巴里去!”
唐泛叹息道:“小兄弟,刚才我听那位大哥称呼你姓刘是么,那我就喊你刘兄弟罢。刘兄弟啊,我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比我这瘦不伶仃的竹竿可强多了,想必身手也好得很,要是你肯效力官府,现在说不得已经当上巡捕班头了,何必将大好之躯浪费在这里呢?”
他摆出一副语重心长跟人谈心的样子,乃是看出在先前的对话中,这刘大个明显是脑子有点不够用的那种人,是以准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希望能多套点内情。
如果换成刚才那个姓辛的留在这里,唐泛这样做,估计只会招来另一顿拳打脚踢而已。
果不其然,他一番奉承下来,就算刘大个还是不搭理他,但脸上表情已经微微放松了一点。
唐泛再接再厉:“在我进来之前,外头已经有锦衣卫和西厂的人在联合搜捕你们,锦衣卫和西厂是什么来头,不用我多说,你也应该知道罢?那些人手段狠辣,毫无顾忌,可不是我这种顺天府的一般官员可比的,你们要是落到他们手里,什么弹琵琶,十指不沾阳春水,轮番酷刑上阵,到时候就生不如死了,现在你又没有闹出人命,只不过是拐了几个孩童而已,事情完全还有商榷的余地,大可没必要闹到这种程度的。照我说,你要是肯弃暗投明,帮我一道出去,我能担保你毫发无损,不仅如此,还能在顺天府里当个巡捕,那可不是要比东躲**的日子威风多了?”
他在那里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冷不防刘大个忽然问:“那什么顺天府的巡捕,一年下来有多少薪俸?”
唐泛劝得正起劲,没奈何一不留神实话实说:“十几两罢。”
“我只要在二当家手下做事,一年就不止五十两,干嘛跟着你去赚那十几两?”刘大个一脸“你有病”地看着他,“你就别蒙我了,辛大哥说你们这些当官的,一年顶了天也才几十两,我又不能当官,那有个屁用?我看你还不如加入我们算了,二当家会带你吃香喝辣的!”
唐泛:……得,一不留神,被反招降了!
他定了定神,继续摆出一副坦诚沟通的面孔,用温和的语气降低对方的心防:“说起来,我怎么总听你说二当家二当家的,你们大当家丁一目,那也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啊!”
刘大个正闲得无聊,见有个人愿意和他聊天打发时间,也就顺着他的话道:“是啊,不过我也不知道,自从加入南城帮,我就从来没有见过大当家,在我眼里,二当家就是最厉害的人物了,智比那什么诸……”
唐泛:“诸葛。”
刘大个:“对,智比诸葛!我们都服气得很,自我跟着二当家以来,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家里的婆娘也能做上一身绸衫穿穿了!”
唐泛笑道:“那可真不错,我还穿不上绸衫呢,不过你婆娘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平日里也没少担惊受怕罢?”
刘大个道:“我没让她知道,她因为我在外头干短工呢!”
唐泛道:“那你家在京城吗,现在困在这里,你不怕她担心啊?”
刘大个:“没办法啊,谁让那帮人搜得紧,不过这里离我家也不远,要是可以回去的话,一个时辰也就绰绰有余了!”
唐泛道:“刘兄弟,你我虽然立场不同,不过我跟你一见如故,彼此都谈得来,我也不忍看着你夫妻离散,容我冒昧问一句,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之后,西厂肯定会调动全京城搜捕你们,到时候就算这里是荒郊野外,他们也未必找不到啊,你们就算想走,只怕也走不了!”
刘大个挠挠脑袋:“那也没办法啊,富贵险中求,二当家都不怕,我们自然也不怕了,不过他们很难找到这里来的,二当家说了,这里虽然跟上面只有一尺之遥,但只要我们不出去,他们就找不到这里来,让我们安心哩!”
唐泛心头一喜,他从刘大个口中得到两个很重要的信息:一是他们现在很可能还在那个荒村里,二是这里很可能位于地下,南城帮借着荒村有利的地形和环境,在这里挖了几个足以容身的地窖,用作藏身之处。
以隋州他们的警醒,如果山上找不到人,他们一定会下山返回来找自己。
也就是说,他只要能够出去报信,又或者可以向地面上传递消息,说不定就可以将这里所有人都一网打尽了。
唐泛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啊,不过你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罢?”
刘大个防备道:“你问那么多作甚,是不是想知道出口在哪,我不会告诉你的!”
唐泛无语。
你说这人聪明罢,他三下两下就让唐泛套了话,说他笨罢,人家又挺警惕的,关键时刻绝不含糊。
唐泛都有点摸不清他是装傻还是真傻了。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嘿嘿一声:“你这厮挺有能耐啊,还想套刘大个的话!跟我走罢,咱们二当家听说你醒了,想见你!”
那个姓辛的去而复返,大步走了过来,粗鲁地揪住唐泛的肩膀,将他一把提起来。
唐泛双手被绑,又在地上坐得久了,身体失去重心,被他一拽,就不由自主往他身上倒去。
姓辛的一脸嫌恶地推开他:“看你细皮嫩肉的,该不是个玩□□花的罢,老子不好这口,死开点!”
唐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