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也笑:“那敢情巧了,这样罢,我与老哥打个商量,插个队,这个月底就先由我来请如何?”
陆同光也好说话,就点点头道:“也好,反正你刚上任,确实也可借由聚餐来熟悉同僚,联络感情,不过订地点的时候你且注意,不必订那些大饭庄,大酒楼,订些物美价廉的小饭馆也就可以了,否则你若开了个头,后面的人都会怨你了。”
这是良心建议,唐泛也明白其中的道理,连忙受教道:“那可要请上几位部堂?”
陆同光摇头:“不用,几位部堂爱惜羽毛,不会与我等混在一起,单是请上各司郎中和员外郎便可。”
唐泛又问:“主事也不必请吗?”
员外郎是郎中的副手,主事则是再下一级,品级是正六品,每个司都是各一人。
陆同光又摇头:“不用,就郎中和员外郎。”
这里头都是有讲究的,在陆同光这种一司长官眼里,主事属于打下手的,虽然有品级,但不必过于亲近,否则便混淆了主次,会让人瞧不起。
如此看来,六部的规矩又比顺天府要森严一些,如果是在顺天府请客吃饭,唐泛一般都会将老王那样的巡捕班头一并叫上,以示上下同心。
看来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规矩,唐泛记下了这些细节,又与陆同光聊了几句,就准备告辞离去,说起来,他到现在还没到过自己的地盘,见过自己那些下属呢,自然要回去认个脸熟。
结果陆同光叫住了他:“润青老弟,有件事,得先给你说一声。”
唐泛见他如此郑重,感觉有点不妙:“陆老哥但讲无妨。”
陆同光道:“你如今那位副手,员外郎尹元化,就是梁侍郎的门生,本来准备顶替你位置的那个人。”
唐泛:“……”
带着陆同光透露给他的这个噩耗,唐泛终于来到自己的值房。
这里跟其它各司值房都没什么区别,稍微不同的也就是里头的摆设,原先是有不少花花草草的,可见他的前任周郎中是个喜爱栽花种草之人,只可惜主人一走,下属又不知道新上司是个什么爱好,这些花草就被移走放到了廊下,都快枯萎了。
唐泛一走入值房,便见有人正准备从里头搬出一盆芍药。
他见了唐泛,连忙将花盆放下,行礼道:“下官河南清吏司主事戴宏明,拜见大人!”
唐泛让他免礼,问:“这些花是前任周郎中留下的吗?”
戴宏明应是,前任主官是病死的,照说许多人都有点忌讳,新官上任,这里头的东西都是要让人重新置换的,他见那些皂隶偷懒,只换了笔墨纸砚,没有搬花,又见时辰差不多了,眼见唐泛拜访完上司同僚,也该过来了,只好自己动手,准备把花都搬出去,免得犯了新上司的忌讳。
谁知唐泛却道:“我看着挺好的,就不用挪出去了,还是搬回来罢,就是这些花草都没人浇水了,得赶紧浇点水,免得快枯死了。”
戴宏明一听都快哭了,心想那我之前干嘛废那个力气搬进搬出?
但他也不敢反驳,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谁知道这位唐郎中会不会因此觉得自己懈怠就找他的麻烦,所以他唯唯应是,然后便将手边那盆芍药搬回原位,又要去搬外头的。
唐泛叫住他,语气很和蔼:“戴主事,这些琐事自有旁人去做,你先别忙,本官有话想与你聊几句。”
戴宏明闻言有些惴惴:“不知大人想问什么?”
唐泛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就是随便问一问。这河南清吏司里,除了你之外,有几位司员?”
戴宏明道:“回大人,共有四位,其中两位是文书,另外两位是听差,大人若有什么需要跑腿的活儿,都可以吩咐他们去做。”
他顿了顿,露出一点讨好的笑容:“当然,若是大人有什么要紧的事,不方便交给他们,交给下官去做也是可以的!”
戴宏明今年四十开外,却还在刑部当着正六品的主事,归根结底,除了他本身没有什么大本事之外,也因为没有什么背景,跟着唐泛的前任干了九年,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他不像员外郎尹元化那样有个好老师,像戴宏明这种三榜进士,出身只比举人强上一点,所以只能依靠上司提携,结果唐泛的前任一死,他顿时又成了没娘的孩子。
眼看来了唐泛这个新上司,原本也可以当成新靠山来投靠,只可惜唐泛抢了尹元化的位置,尹元化对他恨得要命,他背后又有梁侍郎撑腰,这个新上司能不能坐稳位置还很难说,戴宏明心里那个纠结啊,在唐泛到来之前,内心挣扎了老久,一看唐泛居然这样年轻,心头顿时凉了半截,觉得他一定斗不过尹元化,最后充其量只能沦为木傀儡摆设。
唐泛笑了笑,似乎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这样罢,本官头一天上任,你去将人都叫过来,大家彼此也好熟悉熟悉。”
戴宏明有点失望,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了下来,分头去叫人。
一刻钟后,人员基本到齐,众人齐齐向唐泛行礼,又一一自我介绍。
唐泛扫了一圈,忽然问:“怎么不见尹员外郎?”
戴宏明暗暗叫苦,强笑道:“尹员外郎说他老毛病犯了,腿脚有些不便,走不动路,让我向大人告罪,说是来,来不了了。”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一变,这分明是不将唐郎中放在眼里啊!
他们便都瞧着唐泛,想看他如何解决此事。
却见唐泛脸上微微露出惊讶的神色,关切道:“腿脚不便?可是瘸了?”
怎么听着像在骂人?众人暗暗嘀咕,看着郎中大人一脸的真挚关心,又觉得不像。
戴宏明言语讷讷,支支吾吾地道:“……可能是尹员外郎有什么痹症的老毛病罢?”
开什么玩笑,尹元化今年才三十开外,哪里会得什么风湿痹症?
可戴宏明总不能说他是故意跟您过不去,所以在给您下马威罢?
唐泛叹道:“尹员外郎如今才刚过而立罢,年纪轻轻就得了痹症,以后该如何是好?也罢,既是他有病,就该好生休养才是,不来也罢。”
果然是个软柿子。众人暗暗地想,都觉得他是知道尹元化的来历,所以不敢跟对方撕破脸。
下一刻,他们又听见唐泛道:“这样罢,戴主事,你让人去外头买点东西,给尹员外郎送过去,就当是本官的一点小小心意。”
戴宏明无奈地问:“送什么?”
没想到这位新上司不仅不计较尹元化的无礼,还打算主动去低头,这得面到什么程度啊!
他暗暗地悲鸣着,心情算是彻底跌到了谷底,仿佛已经可以预见自己一片黯淡的前途了!
唐泛仿佛对众人各异的情绪毫无察觉:“你到药铺里去,买点防风和石菖蒲。”
这算什么礼物?
戴宏明一呆,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啊?”
唐泛不悦道:“难道本官说得不够清楚?”
戴宏明忙道:“不不,下官这就去!”
石菖蒲是什么功效他不知道,但谁都知道防风治疗风湿痹症的,戴宏明一时没弄清楚这上司到底是真明白还是假糊涂。
保险起见,他又问了声:“大人,这两味药要各抓多少才合适,石菖蒲就是治什么的?”
唐泛呵呵一笑:“石菖蒲啊,主治癫狂健忘,有醒神益智之功效,正适合尹员外郎的病症嘛!至于抓多少,我看尹员外郎病得不轻,起码一种药得抓个四五钱才够罢!”
敢情这是在嘲讽尹元化啊,原来这位大人不是怕了他,而是要跟人家对着干啊!
可这药送过去,尹元化不得气得发疯啊?
众人一时反应不过来,都呆呆地看着唐泛。
戴宏明苦着脸道:“大人,这不大好罢?”
唐泛笑容倏地一敛,冷冷看着他:“怎么,你打算违背本官的命令?”
戴宏明打了个激灵,连道不敢。
买当然不是他亲自去买,散会之后,戴宏明拿了钱吩咐底下一个司员,将这两味药材买过来,那司员本是被尹元化骂过的,又有心讨好新任郎中,便一口气买了半斤回来,戴宏明一看脸都黑了半边。
他也知道,这是唐泛在逼自己站队,如果自己做得不能让唐泛满意,那日后肯定就会被他疏远排斥,但是戴宏明本来就跟尹元化不对路,就是不干这种事,尹元化同样看他不顺眼。
思来想去,戴宏明咬咬牙,心想拼就拼了,便亲自抱着药材送过去。
那头尹元化正得意于自己给唐泛的下马威,冷不防其中一个素来讨好自己的司员跑来对他将唐泛之前说的话又汇报一遍,尹元化一听就气坏了,心想那个唐泛这是在咒自己啊!
结果还没气完呢,戴宏明真就把药材给送过来了。
这是赤、裸裸的打脸啊!
不到一天,刑部上下就都传遍了,河南清吏司的尹员外郎仗着自己有个当侍郎的老师,不把新任上司放在眼里,却没想到反被狠狠摆了一道。
尹元化借口自己腿脚疼不去参加新上司的会议,转头唐泛就送石菖蒲讽刺他脑子有病,所有人听到这件事,肚皮都笑抽了,又暗暗地为唐泛担心。
逞一时之快,岂有好果子吃?
这件事也很快传到了左侍郎梁文华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