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确实不应该跟这样一个老人较真,正如何县令所说,从他嘴里问出来的东西,全都颠三倒四,也许前半段还颇有条理,后半段又开始语无伦次了,让人很难从中分辨真假。
眼看已经问不出什么了,唐泛转向隋州:“广川兄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隋州微微摇首。
尹元化倒是想问出点与众不同的,就开口道:“你看见那河神长什么样子了吗?”
老村长先是微微一顿,而后牙齿上下打颤,格格直响。
刘村长连忙上前扶住他,着急道:“爹,你怎么了!”
谁知老村长颤抖得更加厉害,猛地拨开刘村长的手,身体直往炕上的角落缩去。
刘村长没有办法,只得哀求唐泛他们:“大人,我爹这样,实在是说不出话,能不能下回再问?”
尹元化感到大失面子,不由瞪了那老头一眼。
却见老村长也正好抬起头来,眼中那种惊惧绝望到了极点,又带着哀求的目光,让尹元化浑身冰凉,顿时就不敢跟他对视,连忙移开视线。
唐泛起身,让刘村长好生照顾他爹,又带着众人离开。
身后,老村长的喃喃自语传来:“别去,千万别去,那里有鬼,有鬼,好多鬼,到处都有鬼……”
唐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老村长却已经低着头,脑袋靠在墙边,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出了刘家,时辰也差不多了,唐泛就让众人各自回到何县令给他们腾出来暂时栖身的屋子,准备歇息。
说起来,赵县丞确实比何县令来得周到多了,连热水和洗脸的帕子都备好了,还生怕不周到,在唐泛他们到刘家问话的当口,就让人回县城里买了点心过来,如今桌子上一壶茶还热腾腾的,茶具虽然简陋,可唐泛一闻那香气就闻出来了,是正宗的好茶。
“何县令怕死非要先回去,这赵县丞却主动留下来,还如此体贴周到,真是天壤之别!”唐泛摇摇头,给隋州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他无非是想要你回去帮他说上两句好话,人往高处走,只怕谁都不愿意一辈子当个县丞的。”隋州将从庞齐那里拿来的干净纱布摊开来,抹上自己随身带来的药膏。
“过来。”
唐泛一看他手上那东西,不由干笑:“你看我也包扎了这么些天,该好得差不多了,就不用再裹着了罢,怪难受的!”
隋州冷着脸:“让你过来就过来,好没好,你自己不知道吗?”
自然是还没好的。
唐大人只得垮下脸,慢吞吞地走过去。
隋州:“躺下,把裤子脱了,衣服撩起来。”
唐泛:“……”
这对话怎么听怎么暧昧,若是此刻有人从外面路过,八成是要误会的。
但实际上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唐泛的身体素质没比尹元化等人强到哪里去,他什么时候连着骑过那么多天的马,自然也是受不了的,可坐马车更难受啊,看看尹元化吐成那个样子就知道了,相比之下,骑马疼的也只是屁股和大腿两侧,而不是全身,孰轻孰重,唐大人身为此行最大的头头,宁可受点苦,也万万不能像尹元化那样斯文扫地。
这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屁股也就罢了,颠来颠去的,那地方肉比较厚,也不碍事,主要还是大腿内侧在跟马匹接触的过程中不断摩擦颠簸,起了水泡,然后就破皮出血了。
受伤了肯定是要敷药的,起先唐泛还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直到隋州强行将他摁倒上药。
眼下每天晚上换药,就成了唐大人最不愿意干的事情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估计宁愿去洛河边跟河神来个亲切照面,也不愿意像现在这样仰躺在床上,双腿分开,脱下裤子,撩起衣服,让隋州将新换的纱布往他的患处上缠。
虽说大家都是男人,该有的都有,没有的也都没有,但唐泛就是觉得不自在,眼睛盯着头顶上的房梁,作神游物外状,实则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
隋州似乎也能看出他内心的想法,心下觉得好笑,面上却还是没有表情,只一圈圈缠上纱布,然后故作不经意地瞟了对方胯、下一眼,淡淡道:“形状还不错。”
别看唐泛装死,他的注意力都还在呢,对方的话一入耳,他顿时就忍不住面红耳赤,怒道:“好大胆子,竟敢对钦差大人评头论足,你不要命了?”
隋州喔了一声:“我也是钦差。”
唐泛:“你是副,我为正,废话少说,你也脱下来让本官品评一番!”
隋州:“你确定要看?”
唐泛:“那当然!”
他本以为隋州会找借口不肯,谁知道对方二话不说,竟也施施然起身,伸手就要解裤腰带。
唐泛连忙道:“算了算了,我知道你比我小,等会自尊心受挫就不好了,男人都要个面子,我就当让你一回。”
隋州:“没事,我不介意。”
唐泛:“……”
隋州其实也只是想逗逗唐泛罢了,他自己真没二到那种程度。
见唐大人已经有炸毛趋势了,他便也顺势停下来,将桌上的点心盘子拿过来,拈起一块点心,亲自递到唐大人嘴边。
昏暗的烛火下,唐泛瞧不清酸枣糕的模样,不过入口味道却是极好的,酸酸甜甜,恍惚有种小时候家中厨娘做出来的熟悉味道。
他禁不住舌头一卷,将剩余部分都卷进口中,却不小心扫到隋州的手指,对方顿了顿,飞快地收回去。
唐泛也没在意,眯起眼睛感受着来自味蕾的触感,点点头,再次称赞:“赵县丞选的这点心可真不错啊!可惜这地方太邪门,白瞎了这么好的点心,弄不好咱们下半夜真得奔波了!”
隋州让他穿好裤子站起来,自己则弯腰整理床铺被褥,一边问:“你看出什么不妥了?”
唐泛又拈了一块酸枣糕送入口中,不答反问:“你也看出来了?”
“别吃太多,等会又睡不着。”隋州先皱眉说了他一句,然后才道:“那老头好像有问题。”
唐泛点点头,想要开口说话,却因为枣糕滑进喉咙,差点没被噎死,不由伸手抚着喉咙翻起白眼。
隋州无奈,走过去轻拍着他的背,又递了茶杯给他:“你过去那二十多年到底怎么活过来的?”
茶水下肚,将那枣糕一并带了下去,唐泛总算松了口气,打了个哈哈:“本官这种祸害自然是要遗千年的,那老头我也觉得有些问题,虽然说话颠三倒四,但他看起来更像是装出来的。”
隋州嗯了一声,等他说下去。
唐泛就道:“有几种可能性。一,那些人是老村长杀的,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太大,我也想不到他为何无缘无故要杀这些人,再说他一个年迈力衰的老者,除非有什么帮手,否则不可能杀害那么多人,根本做不到,所以这个可能性暂且放在一边。”
“二,那老头,甚至是这一整个村子,与那些盗墓贼有勾结,所以千方百计要误导我们,让我们往鬼神之说的方向上想。也许那些贼匪盗了皇陵之后,许诺分给村民什么好处,让他们帮忙保守秘密,那些被杀的人,都是发现了秘密,想要去告发他们的。”
唐泛慢慢地分析道,须臾又摇摇头:“但这样也说不大通,我们如今掌握的线索太少,很难一下子猜到真相。”
“还有一种可能。”隋州道。
唐泛看向他。
隋州:“老头说的是真的。”
唐泛扬眉:“你也相信有鬼?”
隋州摇摇头:“不一定是鬼,但也有可能是别的东西,无论那个老村长是真疯假疯,他肯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没说出来。”
唐泛笑道:“先礼后兵,看来还是得锦衣卫出马了。”
论刑讯逼供,天下真没有比锦衣卫更拿手的了。
许多人一听到逼供,就会想到种种残忍的手段,但实际上这世上也多的是不必用刑就能让其乖乖说出实话的手段,这种手段多数用在不肯说实话,又不能用刑的官员身上,此乃锦衣卫不传之秘,别无分号。
如今拿来对付穷乡僻壤一个老头,也算是杀鸡用牛刀了。
隋州道:“先歇息罢,明日再说。”
是的,都已经亥时了,自然是要歇息的。
外头静悄悄的,连鸡犬之声也不闻,想来万物都进入安眠。
但说悄无声息也不对,起码不远处的洛河就不分昼夜都在奔流,河流往前奔涌,使得他们耳边一直充斥着流水声,但这种声音听惯了也觉得没什么,反倒如同将内心各种纷乱年头都冲刷干净了一般。
炕上的地方并不狭隘,两个人躺上去绰绰有余,唐泛睡里头,隋州睡外头。
两人虽久处同一屋檐下,却还未有像今日这样并肩而眠的时候。
他们其实都很累了,但累过了头,有时候反倒难以入眠。
隋州听见唐泛翻身的动静,便道:“你转过身去。”
唐泛没问为什么,依言转身背朝对方,就感觉自己下巴被对方一只温热手掌托住,后脑勺则被另一只手缓缓按着几个穴位。
脑袋紧绷的感觉瞬间缓缓舒展,唐泛舒服地呻、吟一声,随着背后那人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力道,他的也觉得疲惫伴随着睡意一阵阵地涌上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下半夜,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走在漆黑的河边,远处空旷的原野上高高低低立着许多坟头,风声呼啸而过,伴随着远处飘荡而来的哭声,那哭声幽幽凄凄,像是蕴含着无尽的悲苦和怨毒,在原野上萦绕徘徊,又一丝丝地钻入唐泛的耳朵,令他不寒而栗。
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忽然之间,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他只觉得心头从未像此刻这样恐惧过。
他慢慢地转过头……
唐泛浑身一震,蓦地睁开眼!
“别动。”隋州在他耳边低语,手臂正横在唐泛腰间。
听到他的声音,唐泛因为噩梦而狂跳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但他很快发觉,那股若有似无,令他浑身不自在的哭声,并非是在梦里,而正从外头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