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卿折返回何宁嫔处,何宁嫔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静静蜷缩在榻上,眼神痴痴的,偌大的殿内一个侍从都不见。
思卿淡淡问:“我来了,你还有什么事?”
何宁嫔轻声道:“你为你母族所做的事,都是不值得的。”
“我知道,”思卿打发了菱蓁下去,自寻了一把圈椅坐下,“所以但凡直接牵涉我的事,我才管。其他的我从不插手。”
何宁嫔空洞的眼神里有泪水蜿蜒而下,“我做不到。”
“怎么,有人要挟你?”思卿侧头问。
何宁嫔摇摇头道:“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看起来像好人的人。”
“世上哪儿有绝对的好人坏人,”思卿凝视着何宁嫔的眼睛,“你别在这里说些遗言一样的东西。我告诉你,你要是自戕了,也连累不了你的母族。还有东宫呢,陛下会为东宫考虑,不会让你自戕的事走漏风声。用你的命来报复他们,真的不值得。”
何宁嫔忽然转头看向思卿,“你难道不希望我死么?”
“我为什么希望你死?我神志有问题?”思卿不解,“你死了除了会给我带来风言风语,对我有何实质好处?”
“你看不到我,就少些堵心的事。”
“我以后都住南内去,照样看不见你,一样不用堵心。”
何宁嫔一时语塞,思卿反笑道:“你可别说什么为我而死之类的话,听起来像是殉情似的,我可当不起。我很庆幸我不是在叶家长大的,但是我仍然为我进入禁中感到不幸,这是我的真心话。”
“那我也说句真心话,”何宁嫔望着思卿道,“我觉得你还是把身边的人想得太好了,譬如国朝自先时起府军三卫由中宫所领,我姊姊身边先后有两位女官署理府军卫,但是她们都已仙去。现在府军卫的指挥使陈南飞其实也是我姊姊的人,你信任了他,他却不知道因为何事失踪了,说不定哪天就害了你。”
“他不是失踪了,”思卿幽幽道,“他差点杀了我,然后跑了。”
“什么?”何宁嫔大惊。
“你还知道什么,不妨卖我一个人情,都告诉我。”思卿趁机问。
何宁嫔沉默了一会儿道:“他们惯常瞒着我,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陈南飞在给他们做事,但是没有证据。”
思卿追问:“府军卫还有没有人有问题?”
“府军卫应该没有问题了,陛下和嘉国公盯得紧,他们能放进去的人很有限,但是……他们外面还有人。”
“这个我知道。”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何宁嫔淡淡道,“也许还有一点你不知道的。”
思卿问:“什么?”
何宁嫔咬牙道:“陛下的很多话不可信。”
思卿一笑,“这个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何宁嫔一惊,“你为什么知道?”
“因为我防备心重啊,要不然你几次给我下绊子都没成功。”思卿一笑,“好生歇着罢,我还是那句话,别寻死觅活,不值得。倘若有人威胁你,倘若你愿意说是谁,我可以帮你。不是我心地纯善,谁威胁你,那就是在间接威胁我,解决了我也安心。”
“你别借机离间。”何宁嫔打断道。
“你非愿意给他们卖一辈子命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思卿站起身抚了抚裙子,“我走了,你自己别犯浑。”
何宁嫔望着思卿的背影,轻声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隔日周容嫔和方美人来向思卿请安,三人正说话,菱蓁冒冒失失地进来道:“何宁嫔自尽了。”
思卿大惊,问:“怎么回事?”
菱蓁道:“何宁嫔吞了她自己贴身的一把小金锁,下人都不知道。唤何宁嫔起来喝药没有声息,一摸身子都凉了……”
周容嫔皱眉:“吞金?”
思卿的面容在灯影里忽然阴翳起来,她觉得胸口发闷,站起来打开窗深深吸了一口秋夜的凉风,轻声道:“她竟然还是走了这条路。”
菱蓁插口试探:“妃嫔自戕是大罪,要牵连母族……”
思卿道:“她恨不得连累上母族,只是这种事情陛下必定不愿意张扬。”
然而何宁嫔何氏吞金自戕的消息不胫而走。最终盖棺定论的说法是小产后失调,崩泻亡故。宫里也给了谥号,追谥为妃,思卿出面主持丧仪,自戕之说才被压下。
一片议论声中,何宁嫔的丧事甚是草草。时年朝廷空虚,台谏上疏“国有祖制,应量力而为”,因为永陵吉壤尚未竣工,何宁嫔入殓后停灵于万寿寺先皇后的棺椁旁。停灵不下葬免去许多繁文缛节,诸样事宜很快安排妥当。
此后夜里思卿在太液池边上悄悄烧纸,这原是宫里不允之事。周容嫔陪着思卿,问:“怎么想起祭她?”
思卿望着火堆,道:“她是可怜人。”
周容嫔叹道:“可怜人太多,可怜不过来,谁又不是可怜人?”
思卿道:“世事无常,还是要可怜可怜可怜人。”
周容嫔闻言也俯身折了几个元宝丢入火堆:“娘娘说的是。何宁嫔喜欢金珠之物,多烧钱些给她吧。先皇后在世时,她们堂姊妹情谊极深,如今终于在一处,也不算孤单。”
思卿听了周容嫔的话只觉得十分讽刺,一不留神吸入纸灰,又咳起来,何宁嫔劝道:“夜里凉,咱们走吧。”
思卿和周容嫔在长街分开回各自宫室,周容嫔目送思卿离开,身边的小宫女畏畏缩缩地试探:“娘娘,皇贵妃会不会起了疑心?”
周容嫔忽然一笑:“咱们也没要她死,她自己不争气。再说,宫里以为是皇贵妃做的,何宁嫔以为是她母族做的,和咱们都不相干。”
思卿回到宁华殿,萧绎却在她的书案前饮茶。思卿淡淡道:“陛下嫌我火气大,有的是莺莺燕燕等着恭顺你。陛下何必留在这宁华殿自讨无趣?”
萧绎走到思卿身边坐下:“我有话想跟你说。”
“陛下别说弄出何宁嫔的事情是为了我,我可担当不起。说不定哪天我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孩子不是我的。”萧绎轻声说。
思卿猛然抬头看萧绎,萧绎垂头道:“她以为骗过了我,其实我什么都明白。先头皇后还在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定南藩的人。”
定南王盘踞于桂滇,气焰嚣张,一直是朝廷心病。
思卿问:“她不是何家人么,和定南王什么关系?”
萧绎答:“她是庶出,嫡母是平宁伯之女,生母却是定南王的庶侄孙女。”
思卿却道:“我不信。定南王要是给你送美人儿,一定送千伶百俐的,才不会送何宁嫔这样的。”
萧绎慢慢说:“定南王要找合适的人送进宫,其实并不容易。何宁嫔这样的出身,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以何宁嫔的心思,她想不出这样精妙的局来算计你。所以,何适之很可能发现她背着何适之给定南藩做事,怕引火烧身,故意推她出来。何适之纵然再浑,却从来不去和藩王搅和。何宁嫔被害这局若成了就成了,若不成……”
“若不成,何适之也不过损失一个背着母族给定南藩做事的族女而已。你早已经发现何宁嫔不妥,为什么不发作她?”思卿忽然明白过来。
“她这般聪明,放在宫里,定南藩放心,我也不怕什么。若发作了她,定南藩再弄一个人精来,我可吃不消。若她安生,我会容她。可惜她太蠢,自以为蒙混过了我。不过,无论你信不信,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和我无关。”萧绎叹道,“抚州、端王、定南藩,总要一件一件来,不能一齐撞上,所以我才没开口。”
思卿忽然一笑,“三哥,你这样讲,那一切就能说通了。”
萧绎不解,“说通什么?”
思卿道:“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查这件事。那个给她瞧脉的医官有问题,我吓了他两下,他就招了。”
萧绎追问:“他招了什么?”
“我这几天细细查了宁嫔的脉案,”思卿道,“她之前应该意识到自己给定藩传消息被何家发现了,何家不想着再容她,所以她才以怀娠掩饰,希望何家能够放过她。这说明她怕死,她根本不想死。”
萧绎忍不住问:“那她到底有没有……”
思卿慢慢道:“没有,三哥这冠儿黑漆漆的,您就放一百二十一个心罢。后来我细细查过,她出事那天夜里,不知道是谁给她吃了什么,还是她自己个儿觉得瞒不住了吃了什么助了她血气旺的东西。那医官也担心以后隐瞒不住,就顺势说她滑了胎。再后来她同我说了一些话,分明就是希望我能保她,她不想死。可是她为什么又自戕了呢?这点我实在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萧绎忽然叹了口气,“她也是可怜人。”
思卿道:“谁说不是呢,她的出身害了她一辈子。”说完又试探萧绎,“三哥,你是不是疑心何相与定藩有勾连?”
萧绎答:“是,我确实有些怀疑何适之。”
思卿蹙眉,“如果何适之因为何宁嫔替定藩私下传递消息而意欲舍弃何宁嫔取她性命,那么不正是说明何适之和定藩没有勾连吗?”
萧绎摇摇头,“不对,依照何适之的性情,他若与定藩有勾连,自可派人传消息给定藩。但是何适之未必能忍受何家女这头连着何家,那头挂着定藩,再背着自己,私下去给定藩传递消息。这太危险了,哪天何宁嫔反咬何适之,说是他叫何宁嫔去传讯的,何适之根本无法辩驳。还有,就算何适之和定藩有所勾连,何适之肯定也很忌惮定藩。定藩势大,他在帝京城的谍网,几十年来一直是朝廷的心病。”
“那倒也是,”思卿想了许久,终于轻声说,“三哥,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缘故,那天我不应该冲着你发火。”
萧绎看着她笑道:“那天晚上在咸宁宫,你为什么一下子就认定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