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南边贩货回帝京时,路上跟云贵的药材商起过冲突。看身手,这些人可能是冲我来的。”
思卿点点头,复问:“兄长什么时候来的帝京?傅伯伯……”
“熙宁十三年,我与傅世伯因故北上,落后事毕,我回襄阳处理祖宅之事,傅世伯担心你,所以先回了嘉禾。傅世伯由浙北返回嘉禾时,你已不知所踪。待我岁末从襄阳返回嘉禾,你不见了,世伯也已离开嘉禾去找寻你。我在嘉禾等到翌年春上未见傅世伯与你回来,遂游历至西京。近一二年又来到帝京的。我与傅世伯自熙宁十三年岁末断了音书,一直不知道世伯萍踪何处。”
思卿听了敛眉问:“果真没有傅伯伯的音讯?”见顾梁汾颔首,于是又问,“贤伉俪是在上京成的亲?”
颜陌溦忽然答:“是。”复对顾梁汾道,“梁汾,这是我三哥”又对萧绎道,“三哥,嫂嫂,这是外子。今儿三哥来西山做什么,我便是来西山做什么的。旁的事,三哥如今也不必再多问了。”
萧绎待要说话,却似乎有人走来,又不知是不是程瀛洲等人追来。颜陌溦身份特殊,顾梁汾夫妇遂向萧绎夫妇告辞。顾梁汾看向思卿的目光说不出的复杂古怪,思卿暗自叹了口气,便问:“你住在武老伯家?”
顾梁汾笑笑:“不,在银杏巷。”说着携妻快步走开,颜陌溦自始至终未和萧绎见礼,只向思卿微微一颔首。
然顾梁汾夫妇离开后,来人却只是游人,不是程瀛洲。看着顾梁汾与陌溦走远,思卿问萧绎:“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六妹?”
萧绎望着颜陌溦的背影道:“她裙边有母亲当年给她的玉牌和荷包。方才情况危急,我拉开她的时候,她低声唤我‘三哥’——她一开口,我的直觉就告诉我,她就是老六。方才庵门口有未焚尽的经卷,定然是她前去祭拜过母亲。还有,我今日所戴的旧荷包,也是母亲所制,与她的一样。这位顾先生……”
“他是太宗朝致休大学士谢襄之后,名衡、字梁汾,原居襄阳。其父与我养父傅临川先生是世交。因其父早亡,所以他从小跟着傅临川先生读书,他年长我六岁。他之所以姓顾,是随他母亲姓。至于他为什么不随父姓而随母姓,我也不知道。”思卿答。
萧绎颔首道:“原来出身簪缨旧族。”又说,“世上竟然有这样巧的事,老六有好归宿,百年之后,我也可安心去见母亲。只是……”他沉默了片刻,“舅舅的案子至今没解开,老六似对我有心结。”
两人沿着山路往官道上上走,思卿又道:“沅西夫人还没告诉我我阿兄在帝京时,嫂嫂就说我嫡亲兄长结识了一位名唤‘顾衡’的商贾,两人诗酒唱和,交情不错。我那时候就疑心过,此‘顾衡’是不是彼‘顾衡’。”
萧绎笑道:“你与兰成那般相像,这位顾先生早就起疑了吧?”
思卿道:“我这位兄长的性子是极洒脱的,就是从前嘴上不好饶人,不知而今怎样……算起来我与他数年未见了……”
“你当年北上,为什么不告诉你这位兄长?”萧绎问。
思卿道:“我留了信啊,只是被叶家的人给毁了。老爷子不想再让我和从前的人有往来。”
一时提到了叶秀峰,萧绎转移话题问:“你说方才的刺客是什么人?”
思卿道:“帝京刺客真多,冷不防迎头就撞上,京畿这治安可不行。我还真有点疑心,方才那伙人是不是冲我们来的?你看这短刃。”思卿从袖中取出方才在茶坊地上拾起的短刃。
萧绎接过来看,上面铸有‘端王府’三个字。他指给思卿看,思卿惊疑:“是端王?”
萧绎忽然转了话题道:“六妹出生时田陌间下起了小雨,所以取名‘陌溦’。”
“这名字意境真好。”思卿摸不准萧绎的意思,就顺着他讲。
萧绎点头道:“当年舅舅是在与宗王之争中出事的,会不会是端王盯上了六妹妹?”
“可是刺客分明是冲你去的。三哥,会不会是定南王的人?定南王府长史之女指给了端王做侧妃,定南王想弄到端王府的兵刃还不容易?从前宁嫔不明不白死了,定南藩不会另辟蹊径?这有可能是定南藩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之计。”
思卿说到这里有些心虚,把定南王府长史之女指给端王做侧妃,她原本就没怀好意。
萧绎忽然问:“你兄长身手不错,你怎差这样多?”
思卿道:“我哥又颖达又勤奋,我自是不能比的。”
萧绎道:“我还挺好奇的,那位傅老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伯伯出身殷实之家,年少时爱好诗文,曾在余杭孤山书院读书。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忽然离开孤山书院北上,拜终南山玄微观的道人为师,修习医药剑术。学成之后傅伯伯南下回到故里,行医为生。”思卿在地上刨了一个坑,把从茶坊拾来的短刃埋了,萧绎也来帮忙填土。
思卿又道:“不过傅伯伯和当年在孤山书院的几个同窗一直有往来,我兄长的生父好像就是傅伯伯在孤山时的同窗,所以后来谢家伯父没了以后我哥跟了傅伯伯。再有就是如今江左极有声望的大儒林世仪,他也是户书徐文长和翰林院杜嗣忠的蒙师。还有一位,有些特别……”
“怎么个特别法?”萧绎插口问。
“他帮过傅伯伯,甚至可能救过傅伯伯,”思卿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他是如今的浙江巡抚姚远图。当年余允和案发的时候,他还是浙江按察使。我一直都觉得,傅伯伯能顺利从那件案子里脱身,姚远图是出了大力的。后来到我小时候,傅家田产出了问题,他也帮过忙。不过我哥说,他帮傅伯伯是因为当年其子重病,是傅伯伯医好的。”
“谢家也算大族,你兄长为什么跟着旁人长大?”萧绎沉吟道。
思卿叹道:“是大族,但是他父亲和母亲没的早,我哥总是受人欺负,所以后来才跟着傅伯伯走的。他跟着傅伯伯走了以后,就和谢家断了往来。不过我哥有位旁支叔父对他挺好的,我小时候他这位旁支叔父还到傅伯伯家看过我哥。熙宁十二年我哥这位叔父就没了,我哥如今应该和谢家也没什么联系了。”
萧绎沉吟道:“要不然派人去找找傅老先生?”
思卿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我们派人去地方找,容易惹人怀疑。傅伯伯身上到底背着余允和那件案子,还是谨慎些好。”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已望见西山下的官道。官道上布满了官兵哨卡,饶是萧绎心情不好,也不禁笑:“这么大阵势,像在收买路财似的。”
思卿睨他一眼:“你笑什么?这一准是来找我们的。”
早春的傍晚,山风微冷,萧绎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思卿披在身上,又替她系好胸前的系带,笑:“反正回去聒噪的是我,又不聒噪你。”
“聒噪的是你,暗骂的是我……”话没说完就现世报打了个喷嚏,萧绎忙替她裹好披风,往山下走。思卿便开始在萧绎耳边念咒:“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垂衣裳拱手而治……”
晚风拂过,山间田陌上翠波荡漾。二人穿花寻径,相携而去。
晚间回到芷园,萧绎又是欢喜,又是失落,只道:“真是没想到老六还在人世。这么多年过去了,皇祖母也没了,舅父的事情仍没解开。老六如今不愿见我,见了面,我反倒勾起她的伤心事。明儿还是烦你去一趟罢,一则沅西不在京,她的事,且不要让沅西夫人知道。二则问问她的引子是什么回事,和舅舅家里人还有没有往来。三则你也和你兄长说道说道。”
思卿摇头,“有什么话,你们兄妹说开才好,若不说开,将来万一起了事端,不好平息。咱们同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