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东来江左时日不长,说是经略军务的督师,实际上毫无权柄。他自己虽然名字里有“江东”两个字,但是却好像跟江左犯冲。他畏首畏尾左右支绌,江左众人对这位嘉国公口里一万个尊敬,心底其实并不怎么看得起。沈江东自己也明白,更何况他刚偷偷摸摸与孙平甫会过面,心里有了鬼,自己越发不大愿意出头。
可是前方局势瞬息万变,安平郡王又刚愎无比,他有心买醉,愁眉不展,又很担心今上是否安好。这天在衙署见了姚远图等人,说了一些空话,大家散去,心里都觉得没什么意思。安平郡王固然不是良将,这位嘉国公爷却也太稀软了些。
沈江东恍恍惚惚了一天,直到收到了金陵飞来的鸽子,知道江枫已经顺利返回留都,他的心里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天姚远图独自递帖子来访,沈江东拿着姚远图的拜帖却又有些恍惚。原来在余杭愁眉不展的不只有他沈江东一个,姚远图这位本地城隍的神道显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
说起姚远图,作为孤山社在朝中的翘楚,以前与一众南党大都依附在泰州何适之一边。因为先前孤山社出身的大学士郑以勤主政内阁时对叶秀峰意见很大,叶秀峰本人早年又曾经被江南的旧案连累,先是降职,几年后又被翻旧账贬谪,所以自此之后叶秀峰对江左文士一直不大友善。
然孤山社在江左文坛名声大噪,先后有郑以勤、徐文长、姚远图、杜嗣忠等人入朝为官。现任社主林佑生字世仪,虽然不出仕,只为林泉隐士,但极受尊崇,连在日何适之也十分敬他。傅临川、顾梁汾之父早年也都是林世仪在孤山社的同窗。
郑以勤和林世仪早年不知道为何割席,一个官至宰执,另一个终身不仕。林世仪的弟子徐文长、杜嗣忠先后出仕,徐文长更是官至户书大司农。不过郑、林不合,徐文长入仕为官后一头扎进叶秀峰的怀抱当中,与江左旧友大多不睦。熙宁十七年抚州案发,前任户书吴天德被褫,徐文长眼热大司农之位,叶秀峰却认为他不能胜任,由是徐文长与叶秀峰离心。同年年末叶秀峰猝亡,徐文长拒为他书写墓志,几乎背门而出,为人不耻。不久后徐文长独女又因为何适之之子而死,徐文长与何家也反目成仇。让人不解的是徐文长名声虽差、得罪的人亦多,但是他一直平平安安当他的大司农到如今。
姚远图本是郑、林的同窗,进士中得晚,官运也没有林世仪的弟子徐文长那么顺当。姚远图为何适之取中的门生,一直依附于何家门下,所以与徐文长大概不大和睦。熙宁十七年,姚远图曾是反对立叶氏女为后的臣僚中跳得最高的方面大员之一,足见他对何氏之“忠心”。然他这么做大概也有私心,因为自武宗皇帝清理宦党后,余杭织造局、明州市舶司都由地方官署理。姚远图自出仕就围着江左打转,署理织造局多年,账目并不清楚。何皇后在日,从不过问,思卿为皇贵妃后却对账目异常上心,何皇后所遗之呆账,她可不想全权继承。故而姚远图与中宫的关系一直十分微妙。
姚远图虽然是何家门生,为何家“肝脑涂地”,但是何家也有让他心寒的事。比如何守之在粮饷上算计了沈江东,导致沈江东差点命丧新建,却从头到尾都没告诉他这个筹粮人。他这个筹粮人筹的粮食去哪儿了,他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所以这次沈江东来余杭之前他一度提心吊胆。沈江东都成了定南藩的“长沙郡王”今上还世力保他,足见其在今上心中的分量。要是沈江东非要追究,何家连何守之都卖了,又怎么会管自己?
好在沈江东明理,从头到尾都没怪罪过姚远图,姚远图由是对沈江东心生感激。何家自身难保,安平郡王等宗亲以前就恨不得掐死何适之,姚远图这条地头蛇的处境自然也没比沈江东好上多少。今上怀病后姚远图想的更多,比如说今上稍有不测,皇后铁腕,趁机废太子立亲子,那么他岂不是会灰飞烟灭?
思来想去,姚远图真是不得安寝,想来找这位嘉国公爷探探帝京城的风。但是姚远图却不知道,眼前这位嘉国公知道的其实并不比自己多。见面寒暄后姚远图看见沈江东还是一幅没睡醒的落拓像十分吃惊,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嘉国公可是身体不适?”
沈江东道:“昨日有些发烧。”
姚远图连忙说要荐一个好大夫来,沈江东摆摆手,姚远图于是问:“嘉国公,京中……知不知道现在浙闽的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