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请吃饭的家长撬了我的后备箱。”
柏今意把这一行字打出来,死神看住了。
柏今意问死神:“你觉得有威力吗?”
死神按着胸口:“有没有威力我不好说,但我好像没那么难受了。”他开始和柏今意研究,“柏老师,你先不要急着发,我们再讨论一下,后面是不是应该还补一句话,后备箱换锁的价格?——数学组长会赔偿吗?”
“肯定不会。”
死神思考,握拳。
“但是下回数学组长再想要拉你去你不想去的家长聚会,你就可以提起今天这件事!”
“……对。”
柏今意忽然也感觉自己活泛了起来。
一人一鬼达成共识,开始思索要怎么给数学组长编辑微信,让他也经历一番印象深刻的尴尬时,叩叩的敲门声忽然响起。
暴风雨的夜晚,有人小小的声音,透过门缝,挤进室内:
“柏老师?柏老师?你在吗?……”
大晚上冷不丁听见这种宛若鬼魅的声音,还挺唬人的。
正研究微信的柏今意手一抖,把“今天请吃饭的家长撬了我的后备箱”这句话,给直接发出去了!
数学组长秒回:“……”
又秒速撤回。
不过他们暂时没有时间欣赏数学组长的尴尬,门外的人还在敲门,柏今意站起身,走去开门。
门刚打开一条缝隙,一只穿皮鞋的脚先探了进来,接着,这脚一挤,把门缝挤开,那胖胖的身体也就跟涂抹了黄油一样顺滑地挤进无论怎么看,都挤不进来的狭小缝隙。
柏今意最初没有防备,接着又怕挤到人,连着后退了两步,宿舍门也就跟全无设防一样大大敞开了。
门外站着两个人。
一个大人,胖胖的,是今天晚上请吃饭的三个家中之一,一个孩子,穿着他们学校的校服,但柏今意不认识,不是他的班级的。
“柏老师,晚上好。”这胖胖的家长一进门,就堆叠起笑脸来。
“请……”出去。
“柏老师,我这两天才知道,我们原来是拐着弯的亲戚。”家长出人意料说,并且把手机往前边一摊,柏培云的声音,便从这个手机里传出来。
“柏今意,我们家有个亲戚,带着孩子去你宿舍找你了,好像有什么着急的事情,你接待下吧。”
“这种事情,至少也要提前打电话吧!”简无绪惊呆了。
“大家都是自己人。”亲戚说,接着猛拍下孩子的背,“赶紧叫老师。”
现在的孩子,发育都好。
初三的学生,站直已经比爸爸还要高出半个头了。
他百无聊赖地看了柏今意一眼,有气无力:
“老师好。”
这一事关老师与学生的事件中,做老师的,想回避,做学生的,没兴趣;在中间剃头担子一头热的两个人,偏偏既不是老师,又不是学生。
但事已至此,柏今意只好请他们坐下。
亲戚先说:“柏老师,我孩子是一班的,数学成绩怎么都提不上去,这……你看,现在马上就中考了,这样下去不行啊!我把他的考卷带来了,你看能不能点点他,让他开窍下。”
教师不能私下补习。
亲戚仿佛读出了柏今意的心声:“我知道,现在教育局规定,不能私下补习了,只要呆在这里超过两个小时,我们就有风险,所以我特意带了规避风险的东西。”
他把一个桌面计时器掏出来,订了1小时58分的闹钟。
死神迷茫了:“他是打算用最后两分钟完成收拾东西以及与你的道别和离开吗?”
柏今意无话可说。
学生坐在办公桌前,柏今意另外找了一张折叠椅,坐在旁边。
亲戚把学生初三以来所有的考试卷子都带来了,柏今意在看,学生面前呢,则摆放着另外一张空白的卷子。
计时器,沉默地计时着,记了二十分钟的时。
柏今意,沉默地看试卷,看完了基本所有卷子。
学生,沉默地写试卷,试卷还一片空白。
死神趴在桌子上,两眼发直。
“柏老师,这张卷子这真的有这么难吗?明明我是一个三百年前去世的人,可是我已经做完了!虽然我没什么记忆,但看来我在死后还是坚持不懈的学习新时代的知识!柏老师,他这样一动不动,我们真的要等满1小时58分吗……”
柏今意也开始走神了。
他知道,坐在旁边的学生一点都不想写卷子,所以二十分钟了,一题都没有写出来。
他也知道,坐在这里的自己也一点不想教学生……
他目光开始瞥向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可是亲戚,就像是看守宝物的怪兽,每当柏今意眼神落到手机上,他捕捉猎物的犀利眼神也立刻追随过来。
柏今意没有任何机会。
忽然,柏今意低头,拿了张纸,写了一行字,他将这张纸在死神眼前展示一下。
死神:“啊?啊?”
柏今意确认死神看到了,将纸团成一团,随便丢在角落,接着站起来:“我去一下洗手间。”
“好的好的。”亲戚嘴上说着,目光却瞥向沙发上的手机。
柏今意没有动放在沙发的手机,他甚至没朝沙发看,径自往靠近宿舍大门的洗手间走去,宿舍的客厅里有面书墙,书墙能挡住家长的视线,让他不能看清柏今意的行动。
柏今意躲开家长的视线后,立刻开门,关门。
开的是宿舍门,关的是宿舍门。
随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死神果然立刻跟着飘出了房间。
“柏老师,那张纸是什么意思——”
“变实体。”柏今意没有回答,只这么说。
死神变成了实体。
柏今意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死神腕部的冰凉刺入掌心的肌肤,他牢牢地抓着掌心手腕,抓得久了,好像就能用自己的温度,烘暖对方。
他一路带着死神从四楼到了一楼,临出大堂的时候,他再对死神说:
“变灵魂。”
“啊?”
死神又变了。
柏今意的手,抓了个空,但没有关系,他先走进步,干脆利落出了宿舍大堂,走进瓢泼大雨中。
大雨为漆黑的夜空织出白霜似的幕布,站在雨中,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柏今意衣衫湿透,但直到这个时候,在潮湿冰凉的雨中,他才感觉束缚口鼻的枷锁打开,他终于从濒死的窒息中缓解,拥有重新呼吸的权利。
“柏老师——”
死神赶紧飘过来。
“雨下得这么大,你连伞都没有带,你全身都是湿透了!还有,为什么你要让变实体又变成灵魂?”
“变实体,我能拉住你。变灵魂,你就不用淋雨了。”柏今意回头笑道。
透明的死神,在黑夜里是这么的醒目。
比万家灯火都醒目。
“……我上去给你拿伞吧。”
“伞的体积太大,你去拿的话,会吓到人的。”
“那——”
“就这样吧,这样挺好的。”
大雨斜飘着穿过死神的身体,没有在那张斗篷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在雨中怔怔想了一会,蓦然说:“柏老师,我有办法了!”
“什么?”
死神拉起帽兜,盖住脑袋,轻轻一跃,飞上天空,他的斗篷利落在雨夜里展开,如一张鼓满了风的帆,每道线条,都满载着搏击的力量。
而当这张能飞去世界任何地方的帆来到他上空的时候,它停住了,收束下来,柔软下来,像一把纯白的伞,遮在柏今意的头顶。
雨水消失了。
哗啦啦的雨声中,添了一道雨水落在布料上的沉闷声响。
死神变成实体,撑开斗篷,从上空向下看他,笑容纯然如同天使。
“柏老师,我聪明吧?我们两个都不用淋雨了!”
柏今意仰头看了许久,抬起手,摸上死神的脸,他轻轻抚摸死神那张没有瑕疵的柔嫩的脸,像是牛奶冻一般凝滑的感觉。
“不累吗?”
“不累~”
“坐到我的肩膀上来吧,你的斗篷可以当雨披披在我身上。”
“可以吗!”
“可以。”
死神犹犹豫豫地飞了下来,搭在柏今意的肩膀上,不忘问:“我重不重?”
“鬼没有重量。”
“说得也是,柏老师,这样你有被雨淋到吗?”
“没有。”
“嗯——我还是再把斗篷撑开一点吧!”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出了学校,大雨一直在下,但是再也落不到没有带伞的两个人身上了,而后他们站在路旁的公交站台下。
雨被站台遮住了,死神也从柏今意的肩膀上下来,他左右看看,突然咦道:“最早卡着我的井盖,是不是就在前边的小巷里。”
“是的。”
“那时候知道我是死神,柏老师还跑了。”
“我跑了,但你追上来了。”柏今意,“现在想想,很开心。”
“我们去哪里?”死神又问。
“不知道。”
深更半夜,没带钱包,又没带手机,能去哪里去呢?
死神再度提出解决办法,他是很聪明的:“柏老师,我替你回去拿钱包!你放心,钱包不像雨伞那么大,又不像手机那么醒目,我可以在不吓到人类的情况下运输出来的。”
说罢,死神不给柏今意拒绝的机会,很帅气地一甩斗篷,飞走了。
柏今意阻止不及,只好在原地等着,不时望望天空。
忽然,他抬起手来,拦住一栏过路的士。
的士缓缓停下,等待乘客上车。
可是乘客并没有立刻上车,只说:“稍等。”
大雨天的,还要稍等什么?司机疑惑转头,看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噗通落在地上。
乘客弯腰捡起来了,是个黑色的皮夹。他这才打开后座车门,可打开了,也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让开车门处,等了一等,才弯腰进车子。
大雨在车外哗啦啦地下,小雨在司机额头哗啦啦地下。
他问:“去……去哪?”
“随便。”后排的乘客说。
这句话刚说完,司机看见,这个乘客忽然转头,看向隔壁空荡荡的位置,笑一笑。
“还问我那张纸条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逃吧’。”
宿舍里,柏今意对死神写下了这四个狂乱又解脱的字,现在,他再直视死神的眼,坦诚说:
“意思就是……”
“我们逃吧,天涯海角,哪里都随便。”
我们逃吧。
我们走吧。
哪里都随便,哪里都可以。
他已经带上了他的全部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