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哑然。裴贞偷偷瞄了眼傅长雪的神情,只见他的脸色已然是黑如锅底了,却仍是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米团,全身紧绷着。
真是见鬼了!这个傅长雪不太对啊!裴贞心里立刻嘀咕了起来,从大周到燕国,这一路上,他和傅长雪可没少拌过嘴。都说文人说话气死人不偿命,这一路过来他当真是感受尤为深刻。这个傅长雪看似谈笑风生,不显山不露水,说句话谦卑有礼,可实际上,别人想要从他那里占到便宜,那可是难如登天。
可现在,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戒和尚,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当着他的面说着要日夜侍奉于米团身侧,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这傅长雪明明都快气炸了,却竟然一个字都不说?这个无戒和尚到底给傅长雪灌了什么迷魂汤?还是说他被那个无戒和尚给抓到了什么把柄?
就在裴贞呼胡思乱想的时候,米团却笑了起来,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大笑话一般,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己。她的笑声放肆,竭斯底里,直到笑出眼泪来,流的满面都是。
被笑声惊起的林中飞鸟,拍着翅膀向这新生的月亮而去,一边飞,一边发出哀哀之声。似乎是在抱怨,又似乎是在寻求安慰。
米团笑到无力,扶着亭柱坐下,她擦了擦满脸的泪水,看向天空,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将目光投向无戒开口说道:
“多谢无戒师父美意。只是小师父出世方外久矣,只怕是忘了,在这红尘之中,我等俗人的辅佐之法,与小师父侍奉菩萨是不一样的。
更何况,既然无戒师父受了我师父南翁的委托,来辅佐与我。那小师父就该知道,在这红尘俗世之中,君臣之间,论尊卑而不论亲疏。臣为君纲,君待臣以礼,臣待君以忠,方为天道。
既然你们周家一门,欲将我归为燕国皇室,尊我为公主,那即为君臣。无戒小师父虽然已经出家,是方外之人,可既然愿意来辅佐与我,那与我亦为君臣。
即是君臣,就该尊天道以侍君上,无戒师父,你说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米团的话每说一句,便凝重一分。直到全部说完,她挺直腰杆,站在湖边亭中央,微微昂头,睥睨众人,那倨傲不羁,俯览天下的眼神,看的无戒心中猛的一跳。他不由自主的屈膝跪下,臣服于米团脚下。
“是,我主英明。”
当真是人皇在世,那一瞬间,无戒竟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他甚至似乎看到了米团身后绽放的华彩,万道祥瑞,让她宛若站在云端,让他为之心悦臣服。
连站在无戒身后的傅长雪和米团身边的裴贞,都被米团的这幅模样给吓了一跳。他们从没见过米团的这幅模样,那不怒而威的姿态,那睥睨天下的眼神,仿佛整个世界都握在她的掌中,而她却不屑一顾。
此时周箬和周曙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到湖边亭外,周箬看到跪在地上的无戒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他这个弟弟,自出家后再见面,已然是性格大变,他根本无法捉摸他的心思。偏偏无戒所说的每一句话又都切中要害,仿佛卡着他的七寸一般,让他动弹不得,只能听他的计划而行事。
可是如今,他的这个弟弟,竟然就这么跪在了米团的脚边……
周箬对于眼前的一切,大为骇然,可却又不能问,一时之间僵在亭外进退两难。倒是米团眼尖的看到了他和身后跟着的周曙,米团弯下腰将跪在自己脚边的无戒扶了起来,然后走出亭外,对周箬微微颔首道:
“我当时谁,原来是太守大人。太守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周箬见米团出来了,赶紧躬身拱手道:
“宴席已经备妥,微臣与家父来请公主与两位公子入席。”
“原来如此。”米团略一沉吟,点头道:“也好,我正有话,想要找两位大人说一说,既然如此,那就先入席,再谈吧。太守大人,请吧。”
说罢侧身一让,周箬赶紧直起腰身,在前面带路。
一行人各怀心思的在周箬的引领下,登上侯在湖畔的画舫之上,来到了满目翠茵的湖心州上。
这个湖心州,为于太守府后园的巨大湖面的中央。小岛虽然不大,但是岛上楼台高筑,回廊幽深,风景别致,清凉宜人。倒是夏日里,纳凉赏景的好地方。
众人在湖心州最大的一个楼中坐下,这栋小楼建于整个水面之上,视野非常开阔。宴席的对面是一个小戏台,一班乐师正在深深珠帘之后演奏着,悠悠丝竹之声,配着月光下的微波荡漾的湖水,当真是别有情趣。
“不错,不错!太守大人,你这个地方倒是相当雅致,连我的观澜苑都不如了。”
米团一面观看着四处的美景,一面不由的感叹着。此时无戒嘴角一勾,看着米团笑道:
“鼓乐声声,丝竹阵阵。这样的靡靡之音若不配上美人起舞,岂不是辜负了,我主以为如何?”
米团眉毛一挑,未置可否。却见无戒拍拍手,珠帘一动,便从珠帘之后走出一个人来。
此人薄纱蒙面,一袭绯色纱衣,赤着脚款款而来,深深看了米团一眼,便在鼓乐声中,翩翩跳起舞来。
米团皱起眉头看向台上的妙曼人影,这个无戒明明是个和尚,却总是做出这种和尚压根不会做的事情,他这个和尚,还真是名不副实。可若说他是个邪僧,偏偏他却又能旅六道而不灭,十足的高僧模样。
从她进太守府以来,这一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周家父子的准备也太过周全了些,无论是修建宫殿,还是对她的迎接都好像是准备了很久一般。要知道,周曙与她相见,可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她能与他回燕国的。
这一切的疑问,都在无戒的佛珠上南翁的讯息中得到了解答。多半是,他早早就得到了南翁给的讯息,所以才到了宋城,作此安排。
看来他们倒是笃定,她不会有所差错,定会遵循天命行至此地。
天命……哼!
米团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冷眼环顾四周,看着周家父子一个个醉心舞蹈的模样,心中只觉得好笑。
天命?
什么狗屁的天命!
他们求的哪里是什么燕国百姓的福祉,怕不是想要与人皇共享那一统人世的滔天权力,才打着为她爹娘报仇,为了她的舅舅报仇的旗号,以谋私利罢了。
真是可笑,可笑之极!
人果然是愚蠢有贪婪的东西,真是可怜。
米团眉头轻佻,眼中一片燎原之火,衬得嘴角的笑容更显讽刺。此间正值舞者一曲舞毕,款款谢幕,她便捧场的鼓起掌来。
台上的舞者听的掌声,一双如画眉目不胜欣喜,他看了无戒一眼,然后又看了看米团,犹豫了一下竟从戏台上跑了过来,在米团面前将面纱一摘,笑道:
“团子姐姐!看到我,你高兴吗?”
米团心中怒火燃烧正旺,却没想到眼前竟然冒出一个人。她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原来刚才在戏台上跳舞的人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虞美人!
“虞美人?怎么会是你?”
米团当场呆在那里,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个身着薄纱,手臂脚踝上皆是铃铛的虞美人。他似乎比在越州的时候白皙了些,眉目之间的妩媚之色也淡了许多,倒是多了几分不知所以的忧愁,和满满的欣喜之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回越州的时候就没看到你,周大人说你去找我了,怎么又会出现在此地?”
米团此话一出,周曙的脸色顿时一变。他紧张的看向虞美人,等着他的答案。
虞美人看都没看周曙,他的一双眼睛在米团的身上转个不停,仿佛怎么都看不够似的。面对米团的追问,他漫不经心的答道:
“我倒是想去找你来着,可是没曾想一出门就遇到要抓我的人,所以只好躲到这里来了。”
“抓你?谁要抓你?”米团的眉头打了个死结。
“是小僧。”无戒慢悠悠的接过话。
米团一看竟然是无戒接的话,立刻将目光投向他,刚想质问,眼角余光却看到了周曙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于是扭头对周曙咧嘴一笑道:
“周大人,无戒小师父与我说,他似乎与两位大人颇有渊源。想当初在越州的时候,我也是将虞美人托付给周大人照顾,怎么人被无戒小师父抓了回来,大人你竟然一句话都不同我说的吗?”
米团此话一出,宴席之上气氛骤然降温。周曙发现米团的气势与之前完全变了个样子,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再看看无戒,他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对米团拱手道:
“殿下,实不相瞒,微臣原本也不知道,虞……小皇子的身份。”
“周老头!谁要你多嘴!”
周曙话还没说完,就被虞美人匆匆打断了。他气呼呼的瞪了眼周曙,周曙被他瞪的很是委屈,偷偷瞄了眼米团,无可奈何的闭上了嘴巴。
虽然周曙的话没说完,可是米团到底听出了些名堂。
小皇子?
谁家的小皇子?
能被周曙称作小皇子的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