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十六年,隆冬。
两列宫人手捧丹册、珠宝、绫罗绸缎等赏赐随入内内侍押班陈英缓缓走近福仪宫,陈英脸上带喜,手里捧了个金玉点缀的暗红色木盒。
福仪宫的毓香从殿内出来,看到是陈英后,微屈身子,道了声万福,然后问道:“陈押班这么早过来,可是官家有什么吩咐?”
天色尚早,昨夜汴京落了一整夜的雪,陈英要是没有什么大事,不会匆匆赶来福仪宫。
想到这儿,毓香的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她余光瞥了一眼身后热气外涌的正殿,又压低声音对陈英道:“还请陈押班稍候片刻,娘子刚服了药……”
陈英眯着眼,笑意盈盈地摆手,说:“不妨事,臣只是代官家先行道贺,等礼部制册之后,可叫不得娘子了。”
听到陈英这话,毓香非但没有什么喜色,反而是更加焦急忧虑了。
要知道,当年娘子每每看到陈英都要发怒,一怒必要惩治陈英,偏巧陈英又是官家眼前红人,这一罚,自然是要让娘子与官家之间关系更生嫌隙的。
“要不……妾带您去偏殿坐坐……”毓香想着,起码不能让娘子在刚喝下药的当口就看到陈英,免得气急攻心去。
然而外殿的动静已经传到了福仪宫正殿里头。
香气缭绕的正殿里暖意融融,铺着长绒貂毛毯的白玉榻上侧躺着个病恹恹,却又清丽秀美的华服女人。女人是醒着的,但眼瞳无光,略微涣散,双手甚至无力地垂在了榻沿,只有胸口微微起伏着。
白玉榻边跪着的映秀瞧见女人这样,眼泪一涌而出,嘴里低声说道:“娘子……您别听……”
官家派陈英过来,可不就是故意给娘子添堵的?
越想,映秀就越是为娘子感到悲愤。
“娘子,妾扶您去躺着吧?若是官家来了,妾便与毓香先挡着。”她膝行到女人身边,柔和地劝着:“您几日没有合眼了,若再这样,身子怕是要吃不消的。”
榻上躺着的这位——
是后宫中权柄第一人,是扶前朝官家坐稳帝位的良妻,也是世间最可怜的母亲。
她是沈轻灵。
沈轻灵十三岁入寿王府,以孱弱幼小之躯操持寿王府上下事务,后随寿王李彧在北疆征战四年,又在元德十年的巫蛊之乱中对李彧不离不弃。
为他运作、为他翻案、为他开路。
用他最厌憎的权术将一众皇子拉下储君之位,最后把他送上了孤高宝座。
只是新皇这登基不久,民间就流传出了不少令人浮想联翩的浮言,这些无法被证实的传闻甚至都传进了宫里,传到了沈轻灵的耳中。
人人都说,东宫那位沈娘子坏事做尽,蛇蝎狡诈,配寿王是配不上的,还是寿王怜悯其为发妻,有结发之恩,才留她做那后宫贵妃,备册中宫之主。
“今日是平慧的忌日,他让陈英过来,便是算准了我不会忍。”
过了许久,白玉榻上的沈轻灵总算动了。
她轻轻咳了几声后,将手搭在映秀掌间,起身继续说道:“少时慕强,继而慕他,以为他是良人,是英雄,是归宿……”
然后呢?
我获得了什么?
我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孩子,虽大仇得报,却落得这病体沉疴,往后余生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值得吗?
沈轻灵偏头,漠然地望了一眼殿外白茫茫的积雪,说:“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选错了路……仇嚒,我独身一人,如何不得报?无非是曲折了些。”
“娘子,您、您莫要这么说。”映秀听得两眼一红,泪汪汪地扶着沈轻灵往妆奁边走,“您还有妾与毓香。”
镶有琉璃金玉的金丝楠木妆奁是前些日子李彧差人送来的,说是将作监新打的,为表荣宠,这皇宫里也就福仪宫先用上了。
这些赏赐,李彧从来不吝啬。
因为对于沈轻灵,他心底可能更多的可能还是害怕,害怕沈轻灵的手段,害怕沈轻灵的果决。
有爱吗?
大抵是有的,只是不多,且漫不过他自己。
“映秀,我累了。世间万事万物,总有一个尽头,可能我的尽头,便是这儿,便是今日。”说完,沈轻灵在妆奁前坐下,单手取了一枚玉骨梳出来递给映秀。
早已泣不成声的映秀只能接过梳子,轻手轻脚地为沈轻灵盘髻。
此时的陈英在门口等了好半晌,可他脸上却没有不耐烦。在看到沈轻灵之后,他连忙转身,从身后宫人托着的玉盘里取出丹册来,口中喊着恭喜圣人,同时双膝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