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面萧然,情苦而伤。
长天青寂道:“我因她,再无修仙之心,整日浑浑度日,二百多年后,终因仙力不济,垂老至中年……而那时你早已长成,与她一样,仙赋极高,修为上乘……可是……待我闻着你俩之事,终能心慰释怀欲正心于修行之上时……却听得她亲手、逼死了你,魂飞魄散……再无生路。”
霁洛不得不抬头,怔看面前情涩面萧的垂老之人,忽地有些心痛。
“我想质问于她,只是她从那日起闭关不出,无人能见,我心如死灰之下,得一颗死还丹,无犹豫地服了下去,于后山遇她之处,一睡万年。”
霁洛闭了闭眼,到底于心难忍,不由湿了眼眶。
“大梦初醒,从此绝肃,再醒来,我拜入师尊门下,而她……已然寂灭。”
霁洛由自己所知,轻声道:“无为上仙是修尽浮生诀,一时不慎而魂飞魄散……”
长天青低头看他,目中蓦然起了涟漪:“我本也以为,是这样。”
霁洛再次抬头,惊见他目中水光轻隐,竟像是恍然明悟之后的悲疼难抑。
长天青看着他,半是痛悔半是无力道:“或许,她并无我所想的……那般心狠无情……”泪蓦然垂落,有悲伤,有动容。
“师父……?!”
“荒界之中,云师弟修尽浮生诀,散了魂魄救回你离师叔与晓天……”他陡然哽咽道:“为师才明白……当年你分明已魂飞魄散,又如何能再入蓬莱,为我所遇……”
霁洛难以明悉,只能疑目看他。
长天青几分悲疼道:“你死在万魂阶上,我不知她可有动容,现在想来,她必定也是心痛……否则,何至独创浮生之法,修至及顶……以她魂魄救回你的性命……”
霁洛身子微有不稳:“并非不慎……而是明知故为,是为救我?!”
长天青沉寂许久,默然点头:“万年前,你长大之后我从未见过你,本应不识,只是,你二世得入蓬莱,与她当年后山之样,太过神似,我因而才设想,推算来确是你,依儿。”
“依儿?”霁洛骤然想起他先前所言:死在万魂阶上……
长天青悲叹一声,伤怀道:“云师弟当日欲上万魂阶,我极力反对,只因九世之前,你便是那领仙杖跪死在万魂阶上的无为大徒,我蓬莱第七任地尊……楚天依。”
“楚天依?!”霁洛已然乏力失心。
虽为秘史,可蓬莱弟子间仍有传道……
朝唯地尊楚天依……与一魔女相恋相许,欲求其师无为成全,结果遵仙册宗规,生生跪死于万魂阶之上,魂飞魄散。他当时已是罗天上仙修为,万魂阶因此而传为绝难承受之刑罚。
长天青看着他,垂目静然,眸中是万事皆了那般地释心淡却:“而今,我把一切告之于你,闭关数百年,再无牵念。”
霁洛久久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心下才稍稍平静下来。
他本无意就此接受,全然信过,只是抬目来望见殿上之人隐而不言却分明期望的目光,心下便难忍疼瑟,终是上前三步,再度跪拜道:“孩儿……拜见爹。”
长天青心下颤动,目中再次泛了水光,缓缓下来将他扶起,喜极而泣。
“依儿……依儿……”不由抱住他,声音沧老哽咽。
想来此名是墨音清殇所取,他心下最想承的,大抵还是它。
哭罢,长天青竟仍道:“你愿认我,为父心愿已了,只是此事干系你娘万年仙誉,还是莫要公诸出来为好……往后,你我仍是师徒相称……”
霁洛不由叹怜他惜无为之心,默然点头。
“孩儿明白了。”
“在闭关前,为父再提一事,你应便应,不应便罢。”
霁洛静静看他:“师父请说。”
“我日前于你洛师叔处探得,你与晓天姻缘不浅,她如今虽失魄而羸弱,但仍贵为公主,修为不浅,你可还愿与她……结成夫妻,相扶照顾?”
霁洛身震,脑中一张赤子容颜骤然驰过,悲凉一叹,想要开口拒绝,却终想起那蓝衣倾城的女子为护他而甘愿为仙莲食尽魂魄之时所言。
目中萧然,有感动有悲恻。久久后,他微抑道:“……若月师妹愿让霁洛照顾她余生……霁洛应下。”
长天青心下喜,只是看他目中仍有涩然之意,只得道:“你莫要再想益铃那丫头许多了,她成神而去再不可能归来,且她也是仙尊之妻,名分已定,便是事实,这是六界都知晓的。”
霁洛黯然点头。
长天青心疼他和自己一样苦于情事,犹豫许久,终还是道:“多看看晓天吧,她……她……就是当年与朝唯地尊楚天依相恋无果的魔君之女,是名风音。”
此下,霁洛当真惊甚,极是心震了。
长天青慈目看他一眼,轻叹一声,慢慢出殿去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花落间,命中注定,有些遗憾,一生难回。
当长天青欲在闭关前最后一次主事,召来回宫刚归的月晓天询问此桩亲事时。
意料之外,竟见她摇了头。
长天青本知她对霁洛有意,好意成全,此下是全然没了下策。
“师父……”面色极为苍白的人久跪殿中,似是犹豫很久,才终于从殿上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高位上的人:“弟子已禀明过父母……此次回来,也是想请师父作主……”
长天青一震,见她眸中痛抑心酸之色难掩,便也有些动了容,不由轻声问道:“有何事,你说便是。”
只听她虚弱地咳一声后,决然地一字一顿道:“弟子……想终身陪在元微天尊身边……愿嫁他为妻。”
惊雷有声,长天青竟就懵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回得神来,便听她道。
“晓天自知是他叔侄一辈,可是昆仑与蓬莱并非一宗,可如此称得,却不真的算得,因而虽相差许多年岁,却是可以结成姻亲的……”她怆白着脸抬头来焦然地望着他:“求师父……能成全弟子心愿……”
长天青长舒一口气,许久,才出言道:“此事……即便为师答应了你,元微天尊也不会答应……晓天……你莫不是再好好想一想才是。”
蓝衣女子脸色忽白,摇摇欲坠,满目是忧是涩地看了长天青数眼,张口欲说什么,却终是未能说出,泪轻垂,心肺伤至连咳数声。下一刻,竟就昏然无力地晕倒在了大殿之上。
“晓天!”长天青不由心忧,急步下来望她,探她脉象之弱,心头不由大沉。
长叹一声,几番犹豫迟疑,目中才终似下了决心。
“看来依儿、与她此生缘份已尽……”
……
浮世芳华,袖中云烟。
人间皇族亲请仙媒去说,有意承姻昆仑,望其能应。
蓬莱也几番多次送了重礼,长天青亲自向其提了此姻,洛紫与玉虚子力推相劝。
三年后,元微天尊才终于点头应下,娶其为妻,是为续弦。
……
仙盛,魔强,人间宁。
纷扰时常,大乱无生,天地清宁间流光如过隙,转眼离去。
仙界一日,人间十年,神界一日,人间百年。
九百年后
止水峰上,仙莲并蒂,同绽而芳。
霁洛在阿紫殷切的眼神中小心翼翼地从莲心中抱出两个凝白若脂的小小婴孩。
只是触手那刻,因无防备,罗天上仙修为的仙身被冻成了寒冰一块。
同一时,天现异景,不日,苏幕遮隐遁于世,临行前长叹一声,独自入到寒海之底,于沉睡数百年之久的人额心一点。
温声道一句:“既是你自己所出之言,再无道理作罢,她为我亲生之女,本尊自然不能叫你再欺了她。”
言罢,宽厚一笑,化身而去,与此同时,一婴降生人间,眉眼青稚,赤子纯心。
而下一刻,冰封中的人长睫轻颤,竟就缓缓睁开了眼。
天地之怜,神迹再现,仙尊云诀寂灭得归,再醒还复。
竟又如一千年前一样,至冷绝情而清寒冽冽,冰冷难近。他诸事了然,心性平静安宁,忘的仍就只有那神谕之下无力更改的一人。
再掌仙门,依旧清冷少言,漠然重归止水峰上,雪凤相迎,墨凰无视。
只是一月后,望见霁洛抱还给自己的那两个孩子之后,还是震惊了。
“他们确是仙尊亲生骨肉,若不信,可若凡间之法滴血认亲。”
云诀静许久,淡淡摇头:“望见那刻我已知晓了,血肉之亲,本尊自是能感觉得出。”
霁洛望着自己怀中那两个婴孩,叹道:“仙尊有些事已不记得,我有心独自好好善待他们,不叫仙尊为难,直至他俩成人才叫其归附仙尊,只是不过几日便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云诀强抑心中震荡。伸手于他怀中接过了那两个小小婴孩……而下一刻,便立时明了他言下之意,只因触手那刻掌中便一麻,随之冽冽寒冰从指尖迅速倾覆上来。
眉微微一蹙。
怀中之子望见,略有几分委屈,大眼一眨,寒冰竟就于他双臂上止下了,而后慢慢消退了下去。
霁洛不由惊甚,怔愣住:“凡它们所触之物皆要被寒冰覆尽,我只因身上带了阿紫予我的神器才能勉强抱得住它们,不想对仙尊似乎……”
云诀低头望了望怀中之婴,一男一女,眉目十分清灵,双眸若星子,纯黑点墨,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其实不然,这寒冰它们是能控制的,想要覆谁,才会覆谁。”云诀回目望他,清和道:“家子受托已久,云诀在此谢过。”
霁洛恭声摇头:“仙尊不必多礼,霁洛也是感觉出……它们并不想留于我身边,因而才斗胆送回仙尊身侧,只望仙尊不管前事是否还记得,都能善待它们。”
云诀眸中空静许久,而后眉目温然却又十分清冷地淡淡点了头:“这是自然。”
霁洛安然淡笑,这才恭声告退,缓步下了峰去。
止水殿中,白衣清冽的人看他离去,而后不由地转目回来,望向怀中也正望着自己的两个婴孩……
目中一时静一时纷,尤望着那女娃儿青稚纯净的眉眼,心下一片如月温然,竟就情不自禁地伸指过来轻轻抚了抚她的鼻尖。
女娃儿扑腾着小手抓住了他一指,刹那间笑得好不欢然。
云诀看着,半是迷茫半是心柔地微蹙起眉宇,静许久,长叹一声,心下又轻轻地疼了……
白衣清和,微见轻惘,淡冷而寒决地转身入内殿去。
一峰极静,幽雪清宁。
似梦非梦间空然独舞,轻覆离殇。
纷落如那些年已然忘却,却终究无法抹灭的如泪韶华……
……
十一年后,又一名绿衣青稚的女娃儿独自一人上得蓬莱,一身神魔两气,眉稍眼角俱是赤子纯心。
她的到来,惊动了蓬莱所有尊仙长老于殿外相迎以探,几乎全部不敢相信,满脸俱是难以言尽的惊诧震心。
是她?!
真的是她……!!
小女娃儿对这仗势有点心惊,踌躇许久,终才道:“我……我是来拜师的……我爹爹说了,只要拜得蓬莱的止水仙尊为师,就能想起我以前的事来。”
洛紫望着那曾生生看着长大的青稚眉眼,陡然哽咽难止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弯眉一笑,刹那间灿如花开。“我叫益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