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元三年,驭龙国。
“啪啪啪啪啪——”随着一声声鞭炮声的响起,宰相府前人头攒动,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府邸大门,显得格外喜气洋洋。今日,正是驭龙国的宰相——章文的五十岁寿辰。
“哎呀,宰相大人,恭喜恭喜啊,愿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与天同在。到时候小弟若是有不便之处,还要劳烦大人伸手帮一把啊!”说话的正是长得如黑头老鼠一般的兵部尚书——王墨。此人狭长的双眼透着些许隐晦不明,一身黑丝镶金纹的袍衫却与他的身份不是很般配。朝中无人不知他是当朝娴太后娘家的表亲才得以混得兵部尚书一职,平日里的一些不干不净自然也是有人敢怒而不敢言。正如今日是宰相大喜,他却穿了一身的黑。
“那是自然,王老弟平素也是帮了我不少忙了,老夫又怎么会忘记。”章文满脸喜色。今日章文特意选了一身褐红镶金边、纹有鹤衔灵芝的衣裳,更显得人精神奕奕。他回头望了望门口,此刻府门前欲进来的宾客已是稀稀落落,询问道:“宾客可都来齐了?”
“是的,大人。”一侍从答道。
听闻此言章文甚是喜悦,转身进入内堂别院与先来的客人寒暄起来。不多时,有一名侍婢上前告知章文,“大人,吉时已到。”
章文大喜,随即取过身边侍婢端来的青瓷祥云纹酒盅,举杯道,“今日,是老夫五十岁的生诞,”又将酒杯抬得更高向各位宾客示意,“也承蒙众位不嫌弃,光临老夫寒舍,不胜感激,章某先干为敬!”
“哪里,哪里。”堂下一片喧闹,众宾客都急着表明自己是非常乐意来参加的,纷纷巴结着章文,各人脸上都写着不同的谄媚,恐招祸患。
“今日虽说是老夫的寿辰,但也决离不开圣上的恩德,”说罢,章文举杯朝天作揖,“驭龙国开国至今,若不是当今圣上的英明与圣恩浩荡,我们这些人的安定日子又从何谈起?!”
“圣上隆恩浩荡,臣等不胜受恩感激——!”堂内又是一阵高过一阵的跪拜声。
内堂别院热闹非凡,而此刻宰相府门前却又正上演着另一出好戏。
“哪里来的不长眼的家伙,快滚!”门口的侍从厉声呵斥。
“我爹爹在里面,你让我进去,我来找我爹爹的,我是来找我爹爹的……”一个幼稚的女童声音随后响起,瘦弱的身躯似乎不禁风吹,声音也显得苍白无力。
“这位小哥麻烦通融一下,我们确实找宰相有要事。”小女孩身后一位貌美的妇人开了口,语气确实有商有量,也颇有诚意。
“这是宰相大人的生诞宴会,没有请柬决不能入内。这里面,可都是人中龙凤,随便跺一脚就能让驭龙国抖三抖!还不快点滚开!”侍从立刻招手,引来更多的护卫,企图将她们二人轰出去。
“小哥,麻烦通融一下。”美貌的妇人从袖中取出了一锭金子借着抓袖的时机悄悄塞入侍从的手中。侍从会意,掂了掂手里的金子,也颇觉得满意。此刻再重新打量眼前的这位美貌妇人,方才发觉她的与众不同。纤尘不染的外表下却透着一股风尘女子的味道,乍看之下衣服饰物似是平常百姓家的下等货色,但细看则不然。侍从心中突然有了答案,对着美貌妇人点头,“我进去通报一声,你们在此静候。”
“多谢了。”妇人满是感激。
章文正在内堂别院大摆筵席,侍从上前禀明了情况惹得章文大为不快。侍从见章文略显怒气,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但握了握袖中的金锭子,任何恐惧立时都消失了一半。
“怎么回事?!”章文强压着怒气来到府邸门口,王墨倒也识趣地陪在一边前来查看。
“呵,大人~”在门口看守的护卫口气一下子柔了下来,“只是两个不懂事的妇孺找错了门,还惊动了大人,奴才真是罪该万死!奴才马上遣人将她们送走。”
“罢了罢了,今日是老夫的寿辰,也不宜做太绝情的事,赏给她一些财物,打发她走吧!”章文无奈地转身,怎么今天都有人来闹事?
“我来找我爹爹的!我是来找我爹爹的!”小女孩在护卫的推搡下竟哭喊起来,甩开了递给她的财物。
“大胆!”一旁的王墨俺突然发起狠来,“宰相大人现今膝下唯有一子一女,皆为长公主所育,你这个来历不明的丫头竟也敢冒充金枝玉叶!”
“章大人,她是三娘的孩子啊!”小女孩身后那貌美的妇人微启朱唇,轻若幽兰的话语只这一句便引起了章文的注意。
章文看着那名妇人良久,突然瞪大了双眼很是激动道,“花媚娘……”
“是我,章大人。”花媚娘难掩喜悦,“想不到章大人竟还记得。”
章文见事情有些不寻常,便招手示意护卫退下,转头吩咐了王墨几句,王墨点头应诺让章文放心不少。便又对花媚娘道,“有事到书房一叙。”
花媚娘点头,带着身边的小女孩静默地跟在章文身后,进了书房。
章文将信将疑地上前,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女孩,“你的母亲,可是甄三娘?涵怡楼的甄三娘?”虽说眼前的孩子年龄尚小,五官尚未长开却也隐约透着甄三娘的模样,让章文想起了一些往事。
小女孩无力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又有什么物件可以证明?”章文的脸上似乎有着什么期待。
小女孩颤抖着双手,从自己衣袖中抽出一条白中透灰的帕子,这帕子似乎比抹布还要脏上百倍。
“这是……”章文示意手下的人递过来,接过帕子后,只见帕子上绣着清秀的两行字。
但愿人长久,白首不相离。甄三娘。
“这……这真的是三娘的帕子,这句话,这句话,”章文似乎有些激动,“这是我当年许给她的承诺,想不到,她竟珍藏到现在……”此刻,他的眼中泛着些许泪光,他不曾想到,曾经的三娘,竟是如此看重他们间的情谊。
“你娘现在如何了?”章文试探着询问,自从上次一别,至今也应该有七年了吧,自己一时动情的一夜风流,碍于正妻长公主的身份一直不敢再与甄三娘有任何往来。七年的时间,让他把这个年轻的风尘女子忘却在了脑后,却不曾想这个叫甄三娘的女人,竟一直苦苦地守着承诺,等待着他。
“我娘……死了。”小女孩说到娘时泪水涟涟,“她说她等着一个叫章文的人,用四人大轿抬她回去。”
听到这里,章文的心抽动了一下。她是怎样的执着,而他又是怎样的负心薄情。还记得那夜,自己和三娘在涵怡楼的老槐树下签了月老的红纸,亲手挂上了老槐树。海誓山盟,与天同老,二人相互承诺。可如今,却只剩下了一方帕子。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章文一时之间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女儿,面对心中的自责和悔恨,他想弥补她。
“柳伊。娘亲说,伊人如柳,便给了我这个名字。”奇怪的是,三娘竟没有让这女孩随自己的姓,也没有随章文的姓。
“柳伊……”章文走向前,试图伸手抚摸下这个孩子,看到柳伊眼中浓重的悲伤,手却停在了半空,“我就是你爹,你的亲爹爹。”
柳伊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位五十岁的老人,“爹爹!!”她痛哭失声,扑到老人的怀里。
章文在书房内上演父女相认的动人场面,而内堂别院的宾客和家眷却是议论纷纷,对于书房内的事情一无所知也就只能胡乱猜测。
“究竟是什么事?怎么大人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方才门口两位究竟是何人?”内堂别院内的宾客和家眷们早已等不及了,气急败坏的正是章文的正妻——上官萼。
“尔等随我去看看。”上官萼领着一行仆奴前往书房。
她刚到书房,就发现自家的大人死死抱着一个小女孩,而眼见女孩身后的女子年轻美貌更隐约透露着风尘味道,顿时觉得火冒三丈,“大人,您这样,像话么?宾客们在院内等地着急,大人却有闲情在这与一些不入流的女子卿卿我我!”
“夫人……”章文抬起头,面露难色。上官萼自从进了他章家的门,虽然大小事务处理地妥妥帖帖,章府上下也对她是尊敬有加。只是自小养成的娇惯的脾气却改不了,总是争风吃醋,脾气也甚是暴躁。为此,他们已经争吵过不知多少次了。也因为这个,章文一直都没敢娶甄三娘,甚至连找都不敢了。日子一长,便渐渐淡忘了有三娘这么个女人。
“要是让皇侄儿知道了,不知道他会怎么看。”上官萼满脸鄙夷地看着章文。天知道,她是先皇的表妹,自幼就受尽宠爱,结果却沦落到伺候那么个乡村匹夫,若不是他是当朝的宰相,她现在一定呕死了。
“夫人……”章文在他的夫人面前连声音都不敢放大,一来是碍于上官萼这长公主的身份,二来他对上官萼却也是一片真心,疼爱有加的。
“怎么?有胆做这种事,还没胆要让我的皇侄儿知道?”上官萼不改鄙夷的表情,仔细打量着章文怀中的女孩,“长得还算清秀,大人你是打算娶她为妾么?还是身后站着的正是她娘?”
“夫人!注意你的言辞!她是老夫的女儿!岂容你在这里胡说八道!”章文不堪羞辱,怒喝道,“花夫人是好心将老夫的女儿送来,你不可如此羞辱她。”
“呵呵?!女儿?!”上官萼脸上的表情越发鄙夷,“瑗儿,洛儿,快出来瞧瞧呀,你爹居然带回来了一个孽种,竟还是别人亲自送上门的。”
“你!”章文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头却看见来参加的寿宴的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书房外,正在院内朝书房张望着,很想一探究竟的样子,便走到门口向外喊道,“王大人,你先带宾客们回去吧,今日的寿宴不办了。”
“是是是。”王墨一脸的奉承,却还是透露着一股狐疑和阴险的味道,他细细盘算着,看样子章家是发生了一件丑事了,“众位今日前来,吾等不胜感激。只是宰相大人的家务事外人也不便插手,众位不妨先行离开。”
宾客们也都是朝中的重臣,他们看向章文的眼神如同利剑般刺穿了章文的心。虽心有疑惑,却还是纷纷散了离开。明日的朝野,将传出怎样的谣言,连章文自己心里都没有数。若传得太离谱,又落入皇上的耳中,他又该作何解释?无论是光天化日强占民女,还是自己的私生女被人送还回来,都不是件光彩的事,皇上知道了他曾经的为人,又会怎样的震怒!
“大人,那么下官就先告辞了。”王墨一边作揖,一边谄媚地笑着。这让章文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宾客们渐渐散去了,王墨临走前给了章文一个别有意味的眼神,这让章文不寒而栗。他一直知道,王墨,并不是可以交心的朋友,他屡次来访,必有目的,心机之深,不是他能对付的。今日之事让他知晓了,只怕今后未必会有好日子过。
“既然宾客都散了,那么媚娘也不便久留。宰相大人和长公主保重,民女告辞了。”花媚娘福身向章文和上官萼告别。
“花姐姐,别走。”柳伊见花媚娘竟要离开,一时慌了。挣脱了章文的手臂上前紧紧拉住花媚娘,“花姐姐要陪着伊儿的。”
“伊儿如今有了父亲,又有了新的母亲,该当好好侍奉他们才对。”花媚娘爱怜地摸了摸柳伊的头,“伊儿今后可就要懂事了,不要再孩子气了。”
“花姐姐……”柳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满眼的不舍让花媚娘也不禁落泪。
“伊儿就有劳宰相大人了,望大人好好待她。媚娘告辞了。”说罢花媚娘一狠心,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