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鱼兄——”看着对方递过来的文书,李南下意识地想要抗拒。
因为他实在不想,就此落入那位先生设计的毂中,对方能算准他两次拒绝,那么也就很笃定这次开出的条件他拒绝不了。
李南甚至都不敢看,因为他怕自己一看之下,再也就没有拒绝的勇气了。
“朝散郎呼——”李南缓缓打开带着紫色绶带的绢帛,随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上面那几个字如同一块磁石一般,牢牢地吸住了李南的眼光——作为散官而不是职事官,而且地位足够高,足以帮他抵御不少贵族觊觎的目光。
高啊,先生,李南和李九心中都同时浮现出对于赵蕤的崇拜。一个惊叹于他简直把自己看透了,一个惊叹于先生真的算无遗策。
朝散郎是正七品,算是一个职位相当高的散官了,一般都是授予子爵及以上的后代嫡系,对于不少大士族来说,嫡系继承人出生的起点也就这个了。
这个职位有多清贵呢这么说吧,不少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辛苦考科举考出来的进士,只有进了殿试的众人第一次授官才能授以七品官,还有可能是从七品,只有状头能授以七品的编修。
这就意味着大部分金榜题名的进士在某个拖着鼻涕士族小破孩面前,都要规规矩矩地行礼,哪怕对方因为近亲结婚还是个傻子,态度上,都要对其恭恭敬敬。
而且唐朝的散官,七品和七品以下是天壤之别,甚至比后世本科和专科的差距还大。
这么说吧,一般士族家中嫡子继承人基本上都会被封到七品及以上,像八九品的散官,一般都是出色听话的庶子的待遇。
至于寒门,则是要寒窗苦读数十载,等到金榜题名之后,在授官的同时,才能得到散官,而且基本上就是九品。
这就造成了那些含着金钥匙,一出生就是七品以上散官的那批士族子弟,天生将八九品视为寒门并且加以嘲笑。
两者虽然都称士,但是此时所谓的“士族”乃是特指门阀时代遗留的那些贵族,可以不用科举而得官的那种。而代表小地主阶级的士子大多通过科考而来,天生被“士族”们瞧不起甚至视为奴仆。
相差一品,就是“贵人”和“士子”的区别,完全就是两个圈子,所以太子和赵蕤给李南朝散郎这么一个散官,相当于给了李南进入贵族圈子的入场券,免去了他多年的功夫,虽然是最低的成年“士族”子弟标准,但这也是“寒门”几代努力才能得到的起点了。
而且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唐朝的官员做职事官的,大多都是封有散官,金榜题名没有授以实缺的进士,基本上也会被封一个九品或者八品的散官,在贞观年间就确立了“入仕者皆带散位,谓之本品”的制度。
所以,给李南一个七品的朝散郎,相当于给了他半个官员的位置,日后就算他不在太子这棵树上吊死,投效其他势力,转官也相当轻松,自由度很高。
贵族入场券,正式官身,而且不用怎么沾染上太子一系的记号,对于现在的急需一个官身来保住自己秘密和那些后世发明的李南来说,简直就是清蒸大闸蟹、东坡肘子或者清炖岗巴羊,都是有卖相、分量又足且美味的大菜。
“何至于厮。”李南花了好大的努力才把眼光从授官文书上挪开,随即苦笑道。
“呵呵,如此一来,石安还欲拒否”李九哈哈大笑,同时饮下了一杯酒。
“先生已然近乎鬼神,南厚颜,谢过太子大恩。”李南先对着长安的方向郑重其事地行大礼参拜,又对着赵蕤的方向下拜,然后起身,对着李九深深一揖。
“羡鱼兄举荐之恩,南谨记也。”
“哈哈哈,石安切莫如此,君之大才,羡鱼岂不知耶日后你我皆为太子臣属,当戮力同心有所作为,方不负吾等男儿来此世上一遭,石安,饮胜!”
李九亲热地将李南挽起,然后端着一杯酒,一如以前一样跟他亲热地说话且碰杯。
“某回长安之后,可对太子覆命矣,府中又有一奇才入毂,想必太子必将大喜。”李九亲热地拉着李南的手,一脸地轻松喜悦。
“呵呵,羡鱼兄此言愧煞南矣,仆与羡鱼兄,好比那萤火之光与皓月之辉,南偶承太子青眼,羡鱼兄举荐,授以美官,惭愧无地也。”
“哈哈哈,石安何必自谦,能入先生之眼者,这天下能有几人今日你我重逢,这等自谦之语大可不必,吾等当效以前,在这绝顶之上做长夜之饮与倾心之谈尔。”李九随即拍手,哈哈大笑。
于是歌舞重上,两人各自入座。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南旁边的胡姬都跳了两段让人心跳不已的胡旋舞,湖碧色的大眼睛已经水波流转,秋天的菠菜一捆又一捆地砸向李南,身体也仿佛没有骨头一样,软软地黏在李南身上好久,弄得李南都有些不适。
“此姬便赠予石安罢。”李九拍了拍手,看着李南红着脸,哈哈大笑。
“额…….谢过羡鱼兄。”李南对着李九道谢,表示既然你这么热情,我一句话不说也不好,我就接了吧。
明知道这个胡姬可能是个太子府一系的眼线或者刺客,但是李南不敢,也不能不要。
等到三更之时,酒足饭饱地两人将酒肉赏给了仆人,然后将酒席撤去,自有仆人摆上茶具,用小火炉烧着帐外取来的雪,开始烹茶,围炉夜话。
此时,侍女将帐篷微微卷出一个窗口,窗外冷冽清新的寒风,吹散了帐篷中的酒肉味道与闷热之气,众人顿时神清气爽。在李九的吩咐下,侍女们各自退下吃饭休息去了,就连那位胡姬也恋恋不舍地退下了。
侍女在下去之前,又搬来皮氅和脚踏,见到没有外人,两人干脆不拘礼法,放浪形骸——两人各自倚靠在凭几上,腿上盖着皮毛大氅,一般喝茶一边聊天。
“呼——”酒酣脸热之后,吹一点冷风,喝一壶滚烫的浓茶,都是极为惬意的,仆人们也俱都下去了,就连飞飞也离开了帐篷,此时两人自斟自饮,颇有一番闲趣。
“若是石安先生接过仓曹参军事一职,可将酆都大帝一职暗授之,若其婉拒,则表明此人不看好太子,若其接过朝散郎一职尚可,可问计于此人,若其依旧婉拒朝散郎一职,则杀之!”
此时,李九的心中突然浮现起几天前自己去见先生时,先生对自己说的话。看着下面一脸轻松的李南,他的心中升起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不会也算到先生有此安排,这才没有拒绝朝散郎一职吧,他就这么不看好国之储君
算了,不想了,还是按照先生的吩咐问策吧。李九心中疑惑,但是面上依旧慵懒。
李九喝了一口浓茶,感受着苦涩粗粝的茶水割得自己舌头生疼,心中感叹这李南有些奇怪,有时候他身娇肉贵到坐马车都能坐一天歇三天,但是他是怎么喜欢这种不加胡麻油不加盐不加香料的茶水的,简直连奴仆都不会喝这种粗茶!
一边想着,一边像喝药一般喝下了杯中的浓茶,李九随即开口:
“当今情势,梁王新安王权势熏天,安乐公主跋扈非常,太子纯孝,本不欲与其相争,奈何步步紧逼,李氏江山危若累卵,不知石安有何策以教太子”
“呵呵,在此之前,南尚有一问斗胆问太子,此地仅你我两人,出得吾口入得羡鱼兄耳,还望羡鱼兄保密且帮南上覆太子。”
“自当如此,不知石安有何问”
“那便是——”斜躺着的李南眯着眼睛,但是里面透露出来的寒意,让对面的李九都不寒而栗。
太像了,那位权倾天下之重臣,当年亦是这般看人。李南的眼神,莫名让李九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让皇帝,他的对手都不得不服气而且敬畏的人。
“太子可有成为皇者之心志与决意”李南的话虽然轻,但是在李九心中不啻于惊雷一般。
“石安之意,莫非——”李九颤抖着拖着长音。
“皇帝者,寡人也,并非一家一族之长,乃是天下人之父母,为天下故,自当有为孤家寡人之觉悟,若无此等决意,哪怕空有权势,亦是水中花镜中月!”李南斩钉截铁地说。
“此人无愧‘幼文和’之名,端是心狠!”李九瞬间明白了李南话中的意思,饶是他姓李,也是一脸地惊惧。
没办法,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皇权存在天然的敬畏,后世穿越客就没有这种束缚。
“若是有此决意,南有一语赠予太子。”李南笑了起来,好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以一种高高在上旁观者的身份,轻轻说出了让李九大汗直流的话语。
“刀剑之下,方出政权!”
寒冷的冬夜里,刚刚享受完自己“飨宴”的李南,随即对遥远在长安的太子端出了他做的菜回赠。
就是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消受李南亲自做的“生猛海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