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里,大概是另有其他差事,蔡占浩不曾回到这城里的官衙来。
在官衙的客房里,花语思绪如潮,迟迟不曾入眠:在蒙大人和风清姐姐的追问下,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坦白”了自己和蔡占浩相关的一些事情。其实,那些事情就像随着小溪无声飘荡的桃花一样,你可以沉浸在那唯美的世界里,却永远都是无法用言语道出一二的。
在这个腊月的夜里,外面的北风,也悄然变得轻柔了些,甚至,那弥漫在天地之间的气息,就像刚刚在清水里浸润过一般,不复以往的凛冽与干燥。那早春的气息,正缓缓走来。这一切,正应和着人们心中的那根弦,于是,那一张张脸上的笑意,越发明显、透亮起来。
那一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说的其实是对故土的依恋。
我们家所在的那地方,人们习惯称为福建村。只是,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福建毕竟已是遥远的梦幻。从记事之时起,望着北边那连绵的远山,我的思绪,也就像那悠悠的闲云一般,飘向那视野的尽头,飘向那蓝天山峦交接处的尽头。这样的思绪,能够飘到福建吗?这,这个,我说不准。依稀记得,山的那一边,是一条长河,多年以来一直奔流不息的长河。而长河更北处,我,我再也想不出什么了,就像那灰蒙蒙的天空,一片模糊了。
对于我来说,北边的世界,是有限的。于是,更多的时候,我的目光,投向了南边。
从家门口出发,一路西南行,先是路过那龙潭边,再继续走,不多时,也就到了那官道的北侧。这条官道,东西走向的官道,连接着外部的世界。遥想“秦王扫六合”之后,五岭以南的这片蛮荒之地,也渐渐进入了王朝的视线。于是,有那么一天,如今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也“车同轨,书同文”起来了。只是,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过于遥远了。甚至,就是福建村的先祖,什么时候来到这儿,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我所能记住的,只不过就是,爷爷奶奶,以及他们的上一辈人,还能说一些古老的言语,我和姐妹们听不懂的古老的言语。而我的父辈,则远离了这一切。他们和我们这一代,说得更多的,就是当地的官话了。嗯,说起来,就是言语,也会像那远去的云烟。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或许,他们觉得,子辈孙辈既然已经在这儿扎根,自然就要知晓这儿的官话了。至于那些更为古老的福建官话,则只留在他们对乡愁的记忆里。是啊,子辈和孙辈,再返回福建老家的几率,实在太小、太小了。
站在官道北侧,向西望去之时,我还能想起我娘我婶的故事。嗯,如果一直往西走,再拐几个弯什么的,确实是可以回到那儿去的。只是,多年以前,我爹我叔,陪同我娘我婶,回过一趟。然而,当初的那个小山村已然被洪水夷为平地,我外祖父外祖母也是不知所终。于是,这样的返回,对于我娘我婶来说,都已然是徒增悲伤与烦忧。而对于我来说,就更像是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了。枯萎的,不仅仅是枝叶,甚至,那树根,也将慢慢腐烂,归于尘土。由此看来,有一些事情,确实只属于记忆。有些地方,越来越难以返回。有些故事,越来越缥缈如云烟。
脚下的这官道,也属于驿路吧?
嗯,朝廷官府的文书往来,都经过这条路,说是驿路,自然也是说得过去的。只是,那些事情,对于平头百姓来说,似乎遥远了些。而对于我们这些女孩儿来说,就更多了几分缥缈与神秘。是啊,我们所见到的,只是车轮、马蹄经过之后,所扬起的尘土。对于那些意蕴,又能说出什么来呢?当然,说是官道,其实也是公路,黎民百姓都能走的路。站在这官道旁,我也知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也就是沿着东偏南方向走,就可以来到城里。那城里,要繁华多了,就像那一句“车如流水马如龙”。只是,从这福建村到城里,那五六十里的路,也是蛮远的,我又不是做生意跑交通的,能够到城里去的机会,自然就少之又少的了。
站在这官道旁,你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其实也是很有限的。只是,你的那颗心,就像张开了翅膀的燕子一样,所能看到的,就宽广得多了。更何况,你的心灵,就像那梦境一般,那纷至沓来的世界,远远超出了你平时的任职。心灵的那一大片天空,何尝又曾输给你眼见为实的世界呢?终于,有那么,那样一个念头就会崩出来:如果能够到外面转转,那该多好啊!
到外面去,自由自在的走走看看,那该有多惬意啊!
只是,这多半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到了外面,人生地不熟的,你又能支撑多久呢?再说,你能够装在衣兜里的铜板,也是有限的。荷包里没钱的时候,你又能怎样呢?嗯,这世界,也不是完全就由人来想象的。或者说,这现实,有时就像枷锁。
官道边,我看到了过客,而我,则只是看客。
那个初秋的上午,随着风清姐姐的出行,这一切,似乎又有了改变。
风清是大姐,尽管她也不过比我大几分钟,不过,即便就是这样,她在几个姐妹中的地位,依然是至高无上,不可动摇的。这一次,她跟爹娘说,要到外面走走看看,爹娘竟然满口答应了。试想,如果我也这样说,会有这样的待遇吗?当然,我这样想,也不完全就是嫉妒。从小,她就想着要在妹妹面前树立形象,就懂得树立长姐的权威,懂得如何去保护、维护、照看妹妹。是啊,这一切,爹娘自然是看在眼里的,是心照不宣的,是心知肚明的。也就是说,这样的地位,是她自己争取到的。
爹娘最放心的,自然就是我的风清姐姐了。
“花语,明天上午,姐姐要到外面逛一下——”临走的那一天夜晚,风清这样对我说。
“哦,到外面去,你到哪儿去呢?”我这样问道。
“到,到城里去——”
“到城里去,去做点什么呢?”我接着问道。
“现在,还不太清楚。嗯,如果可能的话,就找点活儿做——”风清这样回应我。
“在家里,不是同样做活儿吗?”我不解的问道。
“是啊,在家里也是做活儿。不过,我觉得,城里的活儿,应该不尽相同吧?”